一個陷入陰影的人（組詩）

惠永臣

比如

我從六樓看見的，你從一樓

照樣能看見，比如那個風騷的女人

把內褲掛在四樓的陽臺上

比如一只塑料袋，在空中飛著

高過樹梢；比如柳絮即將飛揚

它們都拽著一匹燈籠，在風中搖晃

比如一對螞蟻從地層里抬出

白白的月亮；比如……

比如我喊你的時候，你抬起頭

張望了一下，繼續拍打著

春天的骨頭，一下又一下

春天的叫聲，只有春天能夠聽見

圖書館

圖書館在陽光的照耀下

門緊鎖著。我只能借助光照

探尋它的體內。那些疲憊的

書們，多么缺水，這個干旱的

春天，它們行將枯萎

沒有關系。我還有眼淚

我愛的人，請你把門打開

我可以不進去，但我

知道，至少你的門是開著的

時光的面包，我會全部

吞下，我的身體就是通行證

讓我無阻地抵達，這個春天

我需要證明我的存在，通過

這里的書籍，大腦里的詞語

哎，算了吧！即使門打開

我又能消化多少時光

我萎縮的胃，我昏花的眼睛

那就允許我在離開的時候

說一聲：“你好，親愛的圖書館

你又讓我避開了一場風暴”

所見

這是一位老人。每天清晨

看見他騎著單車，在晨曦里

穿梭。他的身上披著無數的

碎金，但他一貧如洗

貧困，咬破了單薄的衣衫

露出了泥土色的肌肉，他從

一個垃圾箱到另一個垃圾箱

挑揀出別人扔棄的生活

據說，他的五個兒女

遺棄了他，但慶幸的是

總有五只狗，每天跟在

他的單車后面，跟著他

走街串巷。是五只狗

我看得很清楚，是五只

每天跟在他后面奔跑

整整五只，兩年了

一只不少，一天不落

和我患同一種病的女人

一個身材高挑的美女

站在醫院走廊的窗戶邊

打電話。她的頭部，綁著繃帶

并在一側，鼓起一個大包

是的，她和我患了同一種病

不同的是，她在頭部左側

我在右側；不同的是

她打電話的聲音很高

也很美，而我萎縮在一把

椅子上，胡亂地翻著一本書

卡夫卡在打盹，我從書里

偷出了一段 無聊的時光

她的確很美，要是沒有

頭上那個包，她肯定

會更美。不知接電話的人

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

總之，她的笑聲很美

一個陷入陰影的人

——兼懷逝去的奶奶

大山沉穩，不因一個人的

到來，出現短暫的騷動

年關里，有人不斷造訪

這里，坡地上，“大片的

寂靜，正在秘密趕制酒杯”

我像個孤兒。徘徊于自己的

陰影里。能為逝者送去什么

又能從她那里得到什么。我把

提前準備好的話語全盤端出

但能不能得到長久的慰藉？

此刻，我像緩慢的時光里

散落的一滴酒漿。在寂靜里

把自己藏得很深，一個陷入

陰影里的人，有著難以自制的荒蕪

從暮色里返回，我突然感覺到

自己仍溫暖地活在，親人們之間

瘋女

她縮在墻角。但寒風仍舊

吹進她破舊的衣衫。她目光

呆滯，瑟瑟發抖。她的周圍

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

她露出骯臟的下身，那么

顯亮。在這個冬天

暴露的往往是最神圣的

她對每個人，都充滿警惕

她的下身骯臟，但還是

讓那么多路過的男人

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一會兒

我穿著厚厚的棉衣

我準備給妻兒買熱騰騰的早餐

我準備回到有暖氣的房子里

睡回籠覺，我準備在這個

周末，好好地放松放松自己

我經過她的時候，和很多

男人一樣，多看了她一會兒

當我告訴妻兒時，兒子

露出鄙視的眼神：“真猥瑣

不知給她送一件衣服”

“走，她太可憐了，我們

送件衣服和食物過去”

妻子拉起我立即出了家門

她仍舊那么縮著，她骯臟的下身

仍舊裸露著。我和妻子幫助她

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褲

幫助她吃了我剛剛買的早餐

那么多的人看著我們

有人自言自語地說著：

“這兩口太過分了，不把

親人帶回家，這么冷的

天氣，把個瘋子放在這里……”

但我和妻子，誰也不認識她

我們離開時，她穿著新棉褲

沿著長街走了。一股

大風，將冰冷的雪花

再一次灌進了我的衣領

他要說什么呢

他蹲踞在樓下，不停地用

拐杖，敲打著水泥地面

他要說什么？冷風不停地

吹過來，夾雜著稀稀落落的

雪花。他要說什么？其實他

什么也沒說，時光像一塊石頭

堵住了他嗓門里的潮水

他的話語，還沒有決堤的

力量，他只是不停地敲著

冷風吹散了他的衣衫，露出

黝黑的皮膚，風想吹走

他的拐杖，但沒成功

他只是歪斜了一下身子

幾個背書包的孩子，笑著

從他身邊跑過。一輛汽車

卷起了一場更大的雪

他要說什么呢？沒有人知道

只知道他的兒子，把他的一袋

凍僵的蘿卜，扔進了垃圾箱

像拋棄一個人那樣容易

他要說什么呢？可能

只有打開他身體那扇

虛掩的門，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