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時間悄悄的嘴臉》的語言特色

代亞平

摘 要：本文以維吾爾族雙語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的漢語長篇小說《時間悄悄的嘴臉》為例，簡析其語言特色：一是重視詞語的選擇與運用來突出其文體風格的獨特性；二是善于運用多種比喻類型，使小說語言生動詩意。

關鍵詞：《時間悄悄的嘴臉》 阿拉提·阿斯木 語言特色

阿拉提·阿斯木從1979年開始創作，幾十年一直堅守在文學的園地筆耕不輟，作品非常豐富。他用維漢雙語創作了大量反映本民族生活的作品，而他的漢語作品為我們深入了解當代維吾爾人的隱秘心靈和精神世界提供了一種可能。《時間悄悄的嘴臉》（以下簡稱《時間》）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主要講述艾莎麻利與哈里為爭搶玉石而發生的一系列沖突，艾莎麻利原以為自己誤殺死了哈里，選擇了逃離家鄉來到上海，在上海由整容醫生王仁給其制作了一張新的嘴臉，并通過高超的技術改變了艾莎麻利的聲音。艾莎麻利帶著新的嘴臉以米吉提的身份回到新疆，回到家鄉后發現哈里只是殘疾并沒有死，他因此非常后悔自己丟失了真實的嘴臉，隱姓埋名以米吉提的身份生活，給他的家人帶來了一系列麻煩，最后他終于悔悟重新回上海卸掉了米吉提的嘴臉，之后以真實的艾莎麻利身份回到了家鄉，并最終與哈里化解了仇恨。除了故事情節的戲劇性和趣味性，這部小說的語言風格是另一大亮點。正如作家張煒所言：“文學的全部奧秘都是在文字的貌似沉默中完成和呈現的，文字當中隱藏了無盡的魔法。”{1}顯然這里所說“文字”可以理解為小說的語言，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文字是構建文學大廈的基石，小說的語言不僅是作品的形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作品的內容。作為雙語作家的阿拉提，他的語言風格非常奇異和獨特，本文以《時間》為研究文本，探析雙語作家阿拉提在小說語言上的獨具匠心。

一、詞語選擇和運用

作為精通維漢雙語的作家，阿拉提對于文學語言有著自己的認識和追求，他自己也坦言：“我認為雙語作家比較有優勢的一面，是他利用了兩種文化、兩種文字，這是他的一個捷徑。他利用了兩種文化、語言、文字最精髓的東西，這好像是他的方便和捷徑。”{2}維漢思維形成了他觀察客觀世界的獨特方式，也使他在兩種不同民族文化系統中自由轉換，在《時間》這部小說中詞語的選擇和運用都有所體現，他有意識地追求新穎獨特的“阿拉提式”語言風格。

首先，有意識采用詞語的引申義或根據語境創造新含義。“男人才是真正的候鳥，他們會迷失方向，但是不會忘記自己的家鄉，因為家鄉是他們最后的光明和最后的鹽味。”{3}“你是我們家族的救星呀哥！你是我們的鹽呀哥！”在小說中多次運用“鹽”一詞，在維吾爾文化中“馕”和“鹽”是生命的象征，是維持生命必不可缺的東西，這里用“鹽”來表示“家鄉”對個人的重要性以及“艾莎麻利”對他整個家族的重要性。“你心中的鬼秘密甜蜜蜜，永遠在你知心的肝臟朋友那里。”“我是艾莎麻利的腎臟朋友，他救過我的命。”這里用人體非常重要的器官“肝臟”和“腎臟”來指代親密靠得住的朋友。“這個米吉提，是一個眼睛里面有眼睛的人。”“眼睛里面有眼睛”是指一個人很有心機。諸如“鹽”“腎臟”“眼睛里面有眼睛”等此類詞或短語的使用，作者采用的是這些詞的引申義或根據語境創造的新含義，這些詞語的使用帶有深層的維吾爾文化意蘊和色彩，不僅豐富擴展了小說語言的表達，也使作品充滿了鮮明的民族特色。

其次，重視動詞和詞語變異。如“酒在酒杯里舞蹈，氈房在雨聲里陶醉，人心里流淌的民歌，圍繞酒的醇香，跪拜祖輩留下的曲調。”重視動詞的使用，使其小說的語言充滿動態之美，同時通過精心選擇的動詞以動作突出了事物的本質特點。再如“黎明開始討好東方”“瘸老頭是在黑暗里販賣希望和光明的民間哲學家”。動詞“討好”“販賣”從詞語的感情色彩上來看，應該屬于貶義詞。但在阿拉提的小說語言中出現了大量用貶義色彩的詞匯來描述褒義的事物，兩種對立色彩詞匯的聯合使用不僅使其小說語言充滿了張力，也帶有一種諷刺意味。阿拉提對詞語有意識地進行變異，打破漢語既定的表達方式，使他的漢語小說產生了獨具一格的美學風格。

最后，“一詞多用”現象在小說中非常突出。一般為了避免詞語重復使用帶來語言冗繁之感，作家在其作品中偏愛用不同的詞語來表達相似的含義，但阿拉提在這部小說中出現了明顯的“一詞多用”現象。據筆者閱讀統計僅“嘴臉”一詞在小說中出現了兩百多次，而“忽悠”一詞出現了六十多次。但阿拉提的“一詞多用”不僅沒有造成語言的繁復和拖沓，反而獲得了一種微妙的意蘊。他在小說不同的語境使用同一詞語，但相同的詞語在不同的句子中卻蘊含著不同的含義，每個詞的確切含義需要讀者根據語境去仔細揣摩品味。他的“一詞多用”反而擴大了詞匯本身的含義，如僅“嘴臉”一詞在該小說語境中就有“臉面”“模樣”“身份”“脾性”“良心”“品德”“心思”“靈魂”等含義。“嘴臉”一詞經過在不同的句子中組合和排列，根據句子的語境而獲得了新的意義。美國學者利昂·塞米利安在其《現代小說美學》中指出：“重復是一切藝術中一種基本的原則。重復有助于造成和諧統一，也有助于對某些成分予以強調。”{4}阿拉提有意識對“嘴臉”“忽悠”等詞的重復使用，不僅使其小說獲得了一種和諧的美感，同時也強調了其作品探討的主題，即“人的嘴臉（人性）是復雜多變、難以捉摸的”。在阿拉提的小說中詞語是意義朦朧的、富有詩意的，而不是意義確切的。詞語意義的含混多義成為一種文體手段，使語言獲得豐富的表現力。

二、善于運用比喻

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談到比喻對于文學的重要性。他認為出色地使用比喻是寫作中的頭等重要之事，“比喻可以賦予語言以明晰、新穎和美感，是任何其他寫作手段所不及的，而且比喻的使用是不能從別人那里學到的”{5}。阿拉提也是一位善于運用比喻這一修辭的作家，他的比喻恰好與亞里士多德的比喻觀，即“比喻的使用是不能從別人那里學來的”有異曲同工之妙，阿拉提的比喻具有獨創性，是他維漢雜糅思維創造的產物。阿拉提小說的語言力量和銳氣也恰是源于他把比喻運用得恰到好處。《時間》這部小說中的比喻修辭有如下特點：

首先，喻體具有鮮明的地域民族文化特色。比喻句中，喻體的選擇往往與一個民族所處的地域文化生活密切相關，不同民族對于同一事物或現象的觀察和認識，由于文化、歷史、宗教、地域等因素會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因此喻體的選擇也是地域民族特色得以體現的重要因素。如“女售票員笑了，小嘴像伊犁的紅櫻桃，張嘴說話的時候，像和田小紅杏”。將女售票員的“嘴”比作“櫻桃”“小紅杏”等新疆常見的水果，這一喻體具有鮮明的新疆地域特色。“臉龐像熟透的和田烤包子，白里透紅，蠱惑人伸手撫摸。油畫一樣耐看的大眼，像催人神往的神話，又像震撼靈魂的史詩，映照她心海的田野，賜人死神般的遐想。”將女性的臉龐比作“烤包子”，將眼睛比作“神話”“史詩”，顯然帶著濃郁的維吾爾文化色彩。諸如此類民族地域色彩非常鮮明的喻體在小說中俯拾皆是，這主要是阿拉提受新疆地域文化和維吾爾傳統文化潛移默化的滋養和浸潤，使其比喻帶有鮮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

其次，比喻具有獨創和新穎的特色。在這部小說中出現的大量比喻句，與傳統的比喻句有很大的不同，阿拉提有意識對比喻句中的事物進行前所未有的新組合和聯結。如“回到酒店，躺在童年一樣柔軟溫馨的床上”。從表層上看本體“床”和喻體“童年”是沒有任何相似處，但從兩者所蘊含的意義來看，童年的美好純真與床的溫暖舒適，在某種程度上都給予人心靈或身體上的一種愉悅享受。再如“花瓣像她的嘴唇，仍舊吸引男人的野心。只是眼睛，不像從前那樣自己說話，沉穩了許多。套間很美，像一個多情的女人，赤裸裸地引誘男人的本性”。顯然在這些比喻句中作者是從事物內在本質中尋找某種微妙的相似，從而將其進行類比。阿拉提對此類比喻句的創造和運用，是在異中發現同，在看似對立的喻體之間尋找到深層的聯結點。小說語言通過阿拉提的新穎比喻，不僅增強了語言的形象性和表現力，也形成他與眾不同的文體風格。

最后，小說比喻類型豐富，嫻熟使用多種比喻樣式。阿拉提在小說中除了運用常見的比喻樣式明喻、暗喻、借喻三種類型。還擅長運用博喻來進行修飾，如“上海的時間，像周末美女的私唱，又像沉默的英雄底氣蕩漾”“驕傲的酒，在粼光的口杯里，像人的腦髓，親切地閃亮，又像時間的朋友。”這兩個句子都運用不同的喻體來描繪同一個本體，博喻的修辭手法不僅能夠充分地描寫本體的特征，還增強了文章的氣勢。多種生動、形象比喻句的交叉使用，從美學角度來看，不僅豐富了小說語言的多樣性表達，同時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個民族獨特的審美意識。

阿拉提對小說語言有意識地不斷探索，他利用精通維漢雙語的優勢，將兩種語言的精髓經過自己的加工處理，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形式。他的小說語言是既精練自然又不失風趣幽默。而他對詞語的精心選擇和運用，對詞語進行變異和含混的“陌生化”處理，是他追求“遙遠而又美好”的審美效果的體現。大量不同類型比喻句的交叉使用，使他的語言充滿想象力和詩意，也是他將古典維吾爾詩歌中偏愛華麗優美的語言、善用比喻等修辭自覺運用到漢語文學創作之中的體現，這也恰好豐富和擴展了漢語小說的表達。

{1} 張煒：《小說坊八講：香港浸會大學授課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4頁。

{2} 《專訪阿拉提·阿斯木：雙語作家的寫作應該像童年一樣》，《天南文學》2014年7月。

{3} 阿拉提·阿斯木：《時間悄悄的嘴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此書，后文將不再一一注釋。

{4}{5} [美]利昂·塞米利安：《現代小說美學》，宋協立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3頁，第2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