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的夢境里度過余生

湖南　洪孟春

在高原的夢境里度過余生

湖南洪孟春

謹以此詩獻給一起援藏的戰友，紀念一起走過的日子，裝點自己余生的夢。

——題 記

1

一顆心的海拔，可為一斗米矮三分，可比一座山高一米。而夢想，如心之兩翼，帶我飛翔。

敬畏，也是向往。那些世界屋脊上的風景，從地理課本上移植而來，種于心，長于心，像瘋狂的執念。那些神秘的藏地密碼，仿佛一道道魔咒，很久以前，就烙在我心頭。

何況，還有一聲自上而下的殷殷召喚，鼓舞我砥礪前行。

2

我義無反顧，像出征的勇士，與很多志同道合的戰友，從四面八方向高原集結。

我也心懷忐忑，像遠嫁他鄉的閨女。素不相識的貢嘎，是我婆家。

一杯杯青稞灑。一碗碗酥油茶。一張張燦爛的笑臉。一條條潔白的哈達。夢想歷經多年，夢圓只在一瞬。我早已以身相許，從那一刻起，即與雪域生靈患難與共，同高原四季一起，輪回。

3

盛夏。我們一起盛開。杜鵑，雪蓮，格桑花。這些高原的精靈，如同我孕育多年的夢，呱呱墜地。盛開的生命如此燦爛。

兒子也在盛開。十四歲的青春盛開在臉上，開成一朵朵懊惱的痘花，

花蕊中長著粉刺，如此燦爛。

妻子的花盛開在枕上，是淚花。思念的淚花，如此燦爛。

高原的盛夏無關炎熱。關乎藍天白云，關乎神山圣湖，關乎遠行者的相機與背包，關乎腳底的血泡，關乎只剩半瓶的礦泉水。

可是，我更關心一堆土的去向，一塊石頭的來源，一車水泥的標號。

關心一條路，幾時抵達山溝深處的人家；關心一座橋，何時到彼岸；關心我的腳板，能否接上高原的地氣，生根發芽。

4

我要像父親扎根農村一樣，扎根高原，扎根貢嘎。我拷貝了父親的基因，全身流淌著農民的血液。

有一塊地，絕不挑三揀四；有一塊肉，絕不挑肥揀瘦；有一垅莊稼，就該視同己出；有一滴汗水，就該有殷實的倉儲。

粗通文墨的父親一生務農，總結的經驗自然粘滿泥土。

泥土。酥油。糌巴。我身體散發出高原的味道，連同我的裝束和膚色，又一次蒙蔽狹路相逢的藏獒。兇猛的狗聞聞我的褲腿，放心地走了。我怵在下鄉的路上心里發麻。同行的村長拍拍我的肩膀，豎起一根拇指，居然嘣出一句夾帶長沙口音的諺語：種豆得豆，種瓜得瓜。

是啊。我們都有一畝三分地，一起采摘豐收的果實吧。

5

滿地的黑青稞熟了，比我四十歲的臉膛更豐盈；滿臉的黑色素多了，比我四十歲的頭腦更沉著；滿腦的黑頭發少了，比我四十歲的生命更透徹。

黑色，竟是九月的讖語。鐵質的黑，在高原擲地有聲。

收割。我們眾志成城，與時間逐鹿。

鐵腕的風，冷面的雨，無情的霜，殘酷的雪。不知我們手中鋒利的鐮刀，能否敵過早已埋伏的殺手？

總之，不能讓糧入虎口，辜負了遍地豐收的歌謠。

6

即將來臨的嚴寒，像一柄無形的屠刀，在牛羊的頭頂，高懸。

我和我的伙伴，趕在入冬以前，向五千米的海拔盤旋，蝸牛一樣盤旋。

搶過零下二十度的風頭，蓋一間牛羊的廣廈。

羊湖冰封三尺。湖邊的村莊、百姓和牛羊，滿臉歡顏。

7

時光冰凍。游離在外的，只剩感慨和懷想。

夏日的綠茵意猶未盡，始料不及的霜，已將草地染得金黃。正想細細品味秋日的暖陽，冰花卻不期而至，在昨夜的寒風中悄然綻放。

好在還有一枝月季，還剩一抹芬芳，像不熄的火種，與我相依為命，

重新燃起春天的向往。

8

河流也瘦骨嶙峋，躺在自己的床上喘息，呻吟。比如雅魯藏布江，比如拉薩河，比如我的血脈、我的氣流。不用找先生掐算，我心里非常清楚，

在高原，五行缺氧。

諱疾忌醫的伙伴和我，火燒火燎，把制氧的水熬成了一杯濃濃的鄉愁。可我們必須堅守，等待一張飛往長沙的機票，那才是妙手回春的良方。

9

嗯。妙手回春。大地回春。

春節本是我的例假，卻總比我的預想姍姍來遲。也是我如夢的佳期，卻又被驚蟄的雷早早擊碎。

我是一個叫春的男人，誕生在正月，比布谷鳥叫得更早，叫得更歡。

可還是架不住我的伙伴，像候鳥一樣呼朋引類的叫喚。我只能咬咬牙，謝絕母親的挽留。

娘。我不該一直在遠方，用一張思念的網，一根牽掛的繩，揪緊您惶惶的心。

10

不知是對冬天的懷念，還是對春天的向往？三月的雪，像我一樣反復無常。在西藏，夜夜夢回家鄉；在家鄉，卻天天牽掛著舉目無親的西藏。

畢竟，我和我的伙伴，已長成堅韌不拔的紅柳。三月的雪，白，再白，蓋不過紅柳的紅。三月的雪，冷，再冷，也當不住熱血的熱。

11

熱血。你的熱血，我的熱血。

激情。你的激情，我的激情。

青春。你的青春，我的青春。

二十年來，我和我的前輩一脈相承。我和我的伙伴，一直在踏著前輩的足跡前行，踩著前輩的肩膀攀登。

如今。我也在貢嘎安居樂業。新蓋的房子，白墻藍瓦；新修的道路，綠樹成蔭；新砌的水渠，源流不斷；新架的橋梁，像一根紐帶，凝聚著藏漢一家血濃于水的親情……

12

可是，那一聲召喚，又自上而下。新的戰友，即將前仆后繼，為我們未競的事業續寫明天。

此刻。我手中這枝筆，像一尾識途的魚，沿著季節的河流，追溯了三度寒來暑往的春秋。

我已用詩歌寫下援藏的總結，可還想再次梳理：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份感動，每一個歷歷在目的細節。

還有每一處歷歷在目的風景，比如布達拉，雍布拉，扎什倫布，這些沒看夠的宮殿，都是我心中建瓴的高屋。比如羊卓雍、拉姆拉、納木，這些沒看夠的圣湖，將是我心中永久的錯。比如珠穆朗瑪、崗底斯、扎日，這些沒看夠的神山，注定在我今后的日子里，夢繞魂牽。

13

那一天。我只想逃避的那一天，送別的人早已團團簇立，餞行的酒早已高高舉起。

不要送我鮮花，不如為高原多留一束美麗；不要給我掌聲，不如為高原多留一些靜謐；不要獻我哈達，不如為高原多留一份吉祥和如意。

高原的種種印記，早已刻滿我心扉，像一道道無法抗拒的傷痕。我知道，從今往后，我將魂牽夢縈，在高原的夢境里度過余生。

深沉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