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筐

多少年后，我見到了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班主任石老師。石老師對我說：上學(xué)第一天他問我，你怎么老是皺著眉頭啊？一年級的我回答說：我習(xí)慣了。石老師說他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小丫頭。三四十年過去了，還沒忘。

可我忘了。大概我小時候是家里的老大，啥事都幫媽擔(dān)著，動不動就把家里的大事小情掛在眉毛上，不皺緊一些，怕掉下來。時間一長，就習(xí)慣了。

一個習(xí)慣的形成大概得一段時間吧，我那時的習(xí)慣可能在幼兒期就開始了？或者更早一點，莫不是嬰兒期？我沒問過我媽，說不定我一出生就皺著眉頭呢。

我學(xué)習(xí)好，石老師挺喜歡我。

上學(xué)不久，石老師編了一個小筐送我。一個比腦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筐，七八歲的孩子用著正好。

大概是石老師到我家家訪時，發(fā)現(xiàn)我沒有筐。那時農(nóng)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人人都有一個筐，相當(dāng)于農(nóng)民有一把鐮刀，戰(zhàn)士有一桿槍。再者，如果誰家要是沒有筐，相當(dāng)于少了一件家用電器。我爸媽可笨了，不會編筐。所以，石老師可能看出了我的窘境，在春天來了不久，用柔軟的柳樹條給我編了一個小筐。

我如獲至寶，我終于有筐了！紅光有筐，英子有筐，二丫有筐，我也有筐了。

那真是一個好小筐。剝了皮的柳條泛著青白的顏色，密實實，圓溜溜，我的小筐光燦燦的。我有時為了炫耀，挎著它挨家挨戶串門，走進(jìn)誰家時，怕人家看不見還把胳膊故意抬得高高的。要是人家還是看不見，我就會忍不住對人家說：“看，筐！”有時干脆把它套在頭上當(dāng)帽子，在街上來回走，雖然從筐縫里看路挺費勁，但我也走。

長大了一點，我終于有點想明白了，莫不是石老師是在用小筐教育我？那個小筐不僅僅是玩具，還是一個鄉(xiāng)間丫頭的農(nóng)具。我竟不知不覺開始了勞動，這一勞動，就是一輩子，再沒停過。我后來悟到，石老師給了我小筐，也是給了我關(guān)于勞動的啟蒙。

誰敢小瞧鄉(xiāng)間老師的智慧？那才真是詩中說的境界：潤物細(xì)無聲——沒留一點痕跡。

因為那個愛不夠的小筐，我是多么熱愛勞動呀！

只要紅光她們在街上喊一嗓子：“走啦——”我就拎著小筐跑出來，和大丫頭們一起，成幫結(jié)隊的，去大地剜菜，并剜得樂此不疲。

初春的大地已軟乎乎的了，小蒜從地里冒出頭來，紅的紅著，綠的綠著，一把剜菜刀就能挖下來，一堆一簇的，到處都是。在我經(jīng)歷第一個勞作的春天，我媽吃到了自己閨女從大地里挖回的小野蒜。我看她蘸著醬，大口大口吃著小野蒜，那個香呀，比我自己吃都香。

大地上還有新長出的苣荬菜。開始冒芽時只有兩片葉子，紅紅的，鮮嫩無比，吃著又苦又香又甜，那是春天離不開的菜，養(yǎng)育著一代一代的鄉(xiāng)下人。再過些日子苣荬菜就變成了嫩綠色，剜到小筐里，綠瑩瑩的，那種成就感，甭提了！真想一輩子就生長在那片土地上，做一個幸福的剜菜人。

小筐是在一個傍晚消失的。

那個夏天的傍晚，晚霞那么艷，西邊的天空好像著起了一片大火。

二丫、光偉和幾個半大丫頭小子在當(dāng)街喊我們出來。孩子們都出來了，大家一起執(zhí)行早就策劃好的那件事：上山偷杏。

那片春天開得粉嘟嘟的杏樹林結(jié)杏了，我們早就想去摘，但那是河套對岸蒙系隊的，人家不讓。人家就派個看青的看著那片杏樹林。

但看青的不常在，這從一些大孩子偷杏回來的經(jīng)驗里就能知道。

隊伍里我最小，還是第一次去，沒等去，就嚇得身子好像縮小了一個型號。

我們呼呼啦啦就去了那片山坡。山坡跟我們隔著一條溝，得翻過溝才能上去。跑得快的很快鉆進(jìn)了林子，我跑得慢，拎著小筐跑在最后。那時我明白老師為什么老讓我們練跑步。人要是沒個速度，干啥都不行。

我就吃了大虧。

走到了林子邊上，我看到了一叢樹上的青杏，圓溜溜，綠瑩瑩，掛在枝上像故意誘人魂兒似的。我用手快速地擼了一下，一把青杏骨碌碌地進(jìn)到了小筐里，又一枝，又一把，我的小筐瞬間就鋪了一層小青杏。可我那心呀，都快跳碎了，碎成一顆一顆的小杏子。我真怕看青的出來。

怕啥來啥！只聽那邊大吼一聲：“站住，小兔崽子！”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從樹叢里跳了出來！

看青的來了！

我嚇得轉(zhuǎn)身就往回跑，也聽見滿山偷杏的孩子恐怖的叫聲和奔跑聲。矮杏樹和我一般高，幾次扯到了我的衣服，劃到我的臉，像伸出的胳膊，到處攔我。我不顧一切地沖出杏林，往山下跑，由于是下坡，我連滾帶爬帶打滑，竟沒被看青人的大黑手從后面抓住。

但損失慘重，我那小筐，連同小半筐青杏，都丟下了。我眼看著小筐從我手里滑脫，眼看著杏子滾得到處都是，為了逃命，什么都不顧了。

那天男孩光偉被抓住，看青人揪著他跟我們北山的大人講理。

我跑進(jìn)自己家的大門，臉上呼呼地冒熱氣，聽著動靜。大人們之間在互相講著話，高一聲低一聲的。光偉的嚎聲那么大，震得人耳朵都疼。

小筐沒了。這是對我的懲罰，我不該跟著大孩子們?nèi)ネ敌印?/p>

幾次到那個溝沿上去看，看能不能在溝對面看到小筐的影兒，山坡上已什么都沒有了。我是不敢從溝這岸爬到那邊山坡上去找，我怕看青人隨時跳出來，認(rèn)出我這個偷杏人，一把薅住我。

后來，有孩子告訴我，河對岸看青人家的孩子拎著一個小筐，和我那個大小顏色一模一樣。

我心被揪得那么疼，卻不敢去要回來。一個偷東西的人，把小筐和正派都賠了進(jìn)去。

小筐給我的教訓(xùn)比它一春天一夏天裝的東西都多，都重。它是以失去自己的命告訴我的。我的好小筐。

王立春 兒童文學(xué)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兒童詩和散文作品曾被選入小學(xué)和師范院校教材。先后出版兒童詩集《騎扁馬的扁人》、兒童長篇小說《葵花公主與黑寡婦》等兒童文學(xué)作品12部。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圖書新作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