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腫瘤研究所胡汛教授和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放射介入科晁明教授團隊的一項研究近期發表在著名學術雜志eLife上。這項研究中,他們在40位晚期肝癌病人身上嘗試了一種“TILA TACE”治療,有效反應率達100%。經初步統計,病人的累計中位生存期已達三年半。這件事被有些媒體稱為“浙江醫生用十幾塊錢小蘇打餓死癌細胞”,一經刊發便引起不小波瀾。
癌癥是人類的夢魘。醫學界想盡各種辦法干掉癌細胞,“餓死癌細胞”就是近年來的輿論熱點。最近,一則《腫瘤被中國醫生用“小蘇打”餓死》的新聞熱傳,被某些媒體譽為“癌癥神奇新突破”。人們為其生動形象的標題所吸引,并驚嘆于廉價的小蘇打就具備攻克人類生命之敵的能力,并推演出小蘇打就能治癌防癌這樣的“養生秘方”。
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小蘇打真能成為癌癥的低成本克星?小蘇打究竟是癌癥治療中所謂的“主菜”還是“辣椒面”?該療法能否得到更大的推廣?“餓死癌細胞”這種久已流傳的說法是否科學嚴謹?

靜脈注射用的碳酸氫鈉和食用小蘇打并不相同(圖/攝圖網)
“小蘇打餓死癌細胞”這條消息中提到的治療癌癥的新方法,來自胡汛和晁明團隊的多年研究。他們發現癌細胞要存活必須要“吃”葡萄糖,不過,在葡萄糖供應不足時,癌細胞仍在不斷生長。
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是,癌細胞能在乳酸陰離子和氫離子的共同幫助下,非常節約地利用葡萄糖,甚至在沒有葡萄糖時進入“休眠”狀態,直到有葡萄糖時再恢復生長。
胡汛和晁明的團隊想到了利用小蘇打來去除腫瘤內的氫離子,進而破壞乳酸陰離子和氫離子的協同作用,實現快速有效地殺死腫瘤細胞的目的。
他們將動脈插管化療栓塞術(TACE)這種常規治療方法和小蘇打結合:注射碳酸氫鈉,讓癌細胞狠狠“健個身”,把儲備消耗掉,然后堵上血管,斷了補給,餓死癌細胞。
在40位中晚期肝癌病人身上嘗試的結果是有效率達100%,初步統計病人的累計中位生存期超過三年半。
目前,人類經過30年的努力,晚期肝癌治療才實現了突破半年中位生存期,接下來的目標是提高到1年。
胡汛和晁明團隊把這個新療法命名為TILA-TACE(靶向腫瘤內乳酸陰離子和氫離子的動脈插管化療栓塞術),并于今年8月發表在國際生物和醫學領域權威雜志eLife上。
經媒體報道后,晁明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的門診爆滿,全國各地的癌癥患者都來找他咨詢、治療。
小蘇打發揮了多大作用?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內科主任徐兵河說,新療法在原有方法的基礎上做了改進,“好比在一盤菜上添加了佐料,讓菜更為可口。”他認為,在研究肝癌治療方法時,進行類似的探索非常好,也很有必要,但不能過于拔高探索的結果。
江蘇省人民醫院腫瘤內科主任醫師盧凱華說:“對于晚期肝癌的介入治療,主要還是依靠化療藥物的灌注,動脈插管化療栓塞術才是真正的主角,而非小蘇打。小蘇打是在常規的動脈插管化療栓塞的前提下起作用的。”
何為動脈插管化療栓塞術?盧凱華進一步解釋:“它是治療晚期肝癌常用的治療方法,手術的原理就是在x線引導下,從外周血管將一根細細的導管插到腫瘤部位,將化療藥物注入腫瘤內,同時將腫瘤的供血血管栓塞,最大限度阻斷腫瘤的血運,以達到殺死癌細胞縮小腫瘤的作用。”
“報道中浙江醫生團隊的做法是對傳統動脈插管化療栓塞方案的改良,在栓塞腫瘤血管和注入化療藥物的同時,將碳酸氫鈉(即小蘇打)同時注入腫瘤,以干擾腫瘤代謝,加強殺滅效果。這是一個很有益的嘗試,以往臨床上都是采用其他的化療藥物,而非小蘇打。”
此外,北京大學腫瘤醫院消化道腫瘤內科專家、主任醫師張曉東教授指出,靜脈注射用的碳酸氫鈉和食用小蘇打并不相同。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院長、介入與血管外科主任滕皋軍也表示該項研究采用的治療方法是直接針對滋養腫瘤的血管,向瘤體注射碳酸氫鈉,而不是喝小蘇打。
新研究方法的療效是很多人都關心的問題。我國著名肝膽科專家、中山大學腫瘤防治中心肝膽科主任、中山大學肝癌研究所所長陳敏山教授表示,從醫學的角度上講,這個研究僅僅是一個小樣本的臨床研究,離大面積的臨床使用還有很大的差距。
陳敏山認為,這項研究的非隨機對照研究例數不多,加起來僅40例。論文主要參考的兩篇論文里,一篇發表在病理學雜志,而不是公認的癌癥研究雜志;另一篇則是綜述而非論著。此外,研究者們并沒有公布動物實驗的結果。“這是一個例數較少的早期臨床試驗,在少數人身上看到了效果,但需要后期做更多大規模的實驗。”
張曉東也表示,治療只針對單灶的小肝癌,新聞報道中說研究中反應率是100%有效,但這并不意味著能適用到所有的肝癌病人治療中去,目前小肝癌規范治療還是以手術和射頻治療為首選,各個醫院如有臨床研究也要通過嚴格的倫理委員會審批和患者知情同意。
張曉東認為,新的研究方法在原來的基礎上做了改進,改進后療效可能會好,也可能不好,這需要大規模、隨機分組的臨床研究進行驗證。“從樣本量來看,幾十例的樣本量太小,在樣本選擇上可能受到人為因素的干擾而產生偏差。”
另外,研究團隊只進行了單中心試驗,還沒有進行多中心臨床試驗。多中心臨床試驗是由多個醫院的研究者按同一方案進行的試驗,其數據的說服力遠高于單中心試驗。張曉東指出,從媒體報道來看,研究團隊并沒有進行隨機對照試驗。所謂隨機對照,就是選擇同樣符合條件的兩組病人并使用同樣的方法治療,唯一的區別在于一組使用了小蘇打,另一組沒有,然后觀察其差別。“正如研究團隊所說,還需要更嚴格的、大樣本的隨機對照臨床試驗來鑒定其臨床療效。”
事實上,任何一個新藥或新的治療方法需要有嚴謹、規范的認證過程,想要拿到臨床上推廣,必須達到III期隨機對照臨床研究才行,40例的臨床研究僅僅是探索研究而已。“其實肝癌治療在國內外都有共識和指南,任何治療不能超越這個原則。”張曉東如是說。
早在40多年前,美國哈佛大學的弗克曼教授就提出了“餓死癌細胞”的設想。眾所周知,所有細胞都需要營養,而腫瘤是一個超級生物,要“吃”東西才能生存和生長,對能量的需要特別大。后來,科學家們各顯神通,大開腦洞,從各種角度想方設法斷了癌細胞的“糧路”。
2011年,英國帝國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在《自然·細胞生物學》雜志上發表報告說,抑制NF-kB蛋白質,癌細胞就不能按需轉換能量供應方式,進而“餓死”,這一實驗是在體外腸癌細胞上進行的。2016年,美國杜克大學的研究人員在《癌癥研究》雜志上發表研究指出,可以改變癌細胞的代謝方式,使其對胱氨酸成癮,進而通過剝奪癌細胞的胱氨酸供應來餓死它們。這一實驗是在小鼠體內針對腎細胞癌進行的。
中國科學家也不甘落后。2014年,清華大學顏寧教授團隊發現,如果能破譯轉運蛋白GLUT1的工作機理,就可能實現葡萄糖轉運的人工干預,切斷癌細胞的“口糧”。不過,顏寧教授很快便在微博上澄清說:“GLUT1的結構是我們的第一個階段性成果,更多問題值得做數十年。”
絕大多數研究集中在細胞和動物上,顏寧的研究更是在蛋白質分子層面上的研究,而胡汛和晁明的研究是在人體進行的,似乎是一大突破。但樣本量小和有效率高達100%,以及只針對巨大肝癌,讓國內外很多同行覺得難以相信。中國臨床腫瘤學會基金會副理事長、南方醫科大學腫瘤中心主任羅榮城表示:“任何癌癥治療方法都不可能百分之百有效或百分之百沒有副作用。有些靶向藥物的有效率高達90%以上,也只能用‘幾乎或‘絕大多數這樣的詞語。”
癌細胞究竟能不能被“餓死”?在中國抗癌協會理事長郝希山院士看來,絕不能用簡單的“餓死”來報道這樣的研究。所謂的“餓死”,就是阻斷腫瘤組織的血液供應,斷了能量的供給。但腫瘤的發生發展還需要其他養分,比如氨基酸、維生素、礦物質、水分等,不能將其統統歸納為營養代謝。癌細胞是餓不死的,它們會掠奪周圍正常細胞的養分來保命。就新研究而言,羅榮城解釋說,小蘇打是臨床常用的一種藥物,送入體內后會發生理化或生物學反應,可能影響體內微環境,抑制腫瘤生長。
“但胡亂使用‘餓死兩個字,是非常糟糕的事情。”羅榮城強調,很多媒體用“餓死”腫瘤細胞來誤導公眾,夸大報道一些新研究,給了腫瘤患者不切實際的期望。更有甚者,現實中真的有癌癥患者不吃不喝,試圖“餓死”癌細胞,結果營養攝入不足、免疫功能低下、嚴重消瘦。沒“餓死”癌細胞,病人先吃不消。(本刊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