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詩：斯特蘭德詩選

董繼平

人與駱駝

在我四十歲生日前夕

我坐在門廊上抽煙

一個人和一峰駱駝走出蔚藍

偶然路過。起初，那個人和駱駝

都一聲不響，可當他們飄然走上街道

走出鎮子，兩者都開始唱起歌來。

然而，他們唱的什么，我依然無法理解——

那歌詞模糊不清，那音調

過分修飾，讓人難以記住。他們

走進沙漠，當他們行走，他們的嗓音

合二為一，在風吹的沙子篩漏的聲音

上面升起。他們歌聲的充滿驚奇，

人與駱駝難以捉摸地融合，似乎

是所有不同尋常的夫婦的理想形象。

難道這就是我等待了如此之久的

那個夜晚？我想相信它就是那個夜晚，

可正當他們消失之際，那個人

和駱駝都停止了歌唱，疾奔

回鎮子。他們站在我的門廊前面，

用珠子一般的眼睛盯著我說：

“你把它給毀了。你永遠把它給毀了。”

郵 差

這是子夜。

他走上步道

敲門。

我匆匆出去招呼他。

他站在那里哭泣，

朝我抖動一封信。

他告訴我信里有

糟糕的個人消息。

他跪下。

“原諒我！原諒我吧！”他懇求。

我請他進屋。

他擦拭淚水。

他那深藍色的制服

就像是我深紅色睡椅上的

一滴墨水斑漬。

他無助，緊張，矮小，

猶如一個球蜷曲而起

睡覺，同時我以

同一種情緒

給自己寫更多的信：

“你將因為

導致他人痛苦而活著。

你將寬恕。”

婚 姻

從對面柱子吹來的風，

緩緩而行。

她在深邃的空中轉身。

他在云中行走。

她讓自己做好準備，

抖開頭發，

描繪眼睛，

微笑。

太陽曬暖她的牙齒，

她的舌頭把牙齒沾濕。

他拂去禮服上的灰塵

拉直領帶。

他抽煙。

他們即將相見。

風把他們吹得更近。

他們揮手致意。

更近，更近。

他們擁抱。

她在整理床。

他在脫褲子。

他們結婚

有了一個孩子。

風把他們吹往

不同方向。

風疾勁，他在

拉直領帶時這么想。

我愛這風，她在

穿上衣服時這么說。

風，鋪展開來

風，對于他們就是一切。

光芒的來臨

即使這么晚了，這也發生：

愛情的來臨，光芒的來臨。

你醒來，蠟燭仿佛自動點燃，

群星聚集，夢幻注入你的枕頭，

散發出空氣溫暖的花束。

即使這么晚了，軀體的骨頭也發光

明天的塵埃突然閃耀成呼吸。

回 答

你為什么旅行？

因為房子寒冷。

你為什么旅行？

因為那是我總在日落與日出之間干的事。

你穿的什么？

我穿的藍禮服、白襯衣、黃領帶和黃襪子。

你穿的什么？

我什么也沒穿。一塊痛苦的圍巾給我保暖。

你跟誰睡在一起？

我每夜都跟不同的女人睡在一起。

你跟誰睡在一起？

我一個人睡。我總是一個人睡。

你為什么對我撒謊？

我總認為我講的是真話。

你為什么對我撒謊？

因為真話不像其他事物撒謊，我喜歡真話。

你為什么要離開？

因為一切對于我都再也沒有多少意義。

你為什么要離開？

我不知道。我從來就不曾知道。

我要等你多久？

別等我。我困了，我想躺下。

你困了，想躺下？

是的，我困了，想躺下。

如果事實是這樣

我們做了我們想做的事情。

我們丟棄了夢幻，更喜歡相互的

重工業，我們歡迎過悲傷

還把廢墟稱為要破除的不可能的習慣。

如今我們在這里。

晚餐準備就緒，我們不能進食。

肉，放在碟子的白色湖泊里。

酒，在等待。

如果事實是這樣

那么它就有了報應：什么也沒許諾和帶走。

我們沒有心靈或上帝的恩賜，

沒有可去的地方，沒有留下的理由。

從漫長悲傷的聚會

有人在說到

覆蓋田野的影子的事情，說到

事物怎樣逝去，一個人怎樣睡到早晨

和早晨怎樣離去。

有人在說到

風怎樣漸漸停息而又回來，

貝殼怎樣成為風的棺材

而天氣又繼續下去。

這是一個漫漫長夜

有人說到月亮把皎潔的光灑在寒冷的田野上的

事情，說到前面除了更多相同的事物

則一無所有。

有人提到

一個她在戰前去過的城市，一個墻上插著兩根

蠟燭的房間，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觀看。

我們開始相信

夜晚不會結束。

有人在說到音樂結束了，而沒人注意到。

然后有人說到行星的事情，說到星星，

說到它們多么微小，多么遙遠。

放棄我自己

我放棄我那即是玻璃蛋的眼睛。

我放棄我的舌頭。

放棄我那即是我的舌頭的持續之夢的嘴巴。

我放棄我那即是我的嗓音衣袖的喉嚨。

我放棄我那即是燃燒的蘋果樹的心。

我放棄我那即是從未見過月亮之樹的肺。

我放棄我那即是穿雨而行的石頭氣味的氣味。

我放棄我那即是十個意愿的雙手。

我放棄我那曾打算把我留在任何地方的雙臂。

我放棄我那僅僅在夜里才是戀人的雙腿。

我放棄我那即是童年的月亮的屁股。

我放棄我那對我的大腿低聲鼓勵的陰莖。

我放棄我那即是隨風飄動之墻的衣服。

我放棄那生活在它們里面的幽靈。

我放棄。我放棄。

我因為沒有這一切而正在重新開始

你不會擁有這一切。

因此你說

你說，這一切都在腦海里，

與幸福無關。寒意來臨，

暑熱來臨，腦海擁有世界上的所有時間。

你拉住我的手臂說有什么事情會發生，

那總是為我們準備好的不同尋常的事情，

如同在亞洲停留一天之后到達的太陽，

如同在與我們共度一夜之后離開的月亮。

花 園

——給羅伯特·佩恩·沃倫

它在花園中閃耀，

在栗樹的白色葉簇中閃耀，

當我的父親走在沙礫上

在他的帽檐中閃耀。

懸浮于時間里的花園中，

我的母親坐在紅木椅上；

光芒充滿天空，

她衣裙的褶皺，

她身邊紛亂的玫瑰。

當我的父親俯身

在她耳畔低語，

當他們起身離開

燕子們疾飛

月亮和群星

一起飄走，它閃耀。

即使當你在這一頁紙上俯身，

遲到而孤獨，它也閃耀，即使現在

也處于它消失之前的那一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