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沒有什么不好

蔣勛

我的成長，經歷了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小時候家教嚴格，我不太有機會發言，父母總覺得小孩子一開口就會講錯話。記得過年時，家里有許多禁忌，許多字眼兒不能講，例如“死”或是“死”的同音字。每到臘月，母親就會不斷對我重申這一點。奇怪的是，我平常也不太說這些字，可是一到這個時節，這些字就會脫口而出，我就會受到處罰。后來，母親也沒辦法，只好拿張紅紙條貼在墻上，上面寫著“童言無忌”，這樣不管我說什么都沒有關系了。

那個時候，要說出心事或表達出某些想法，會受到很多約束。于是，我與文學結了很深的緣。有時候我會去讀一部文學作品，與作品中的角色對話或者聽自己的獨白，那種感覺是孤獨的，但那種孤獨感深為此刻的我所懷念，原因是，在孤獨中有一種很飽滿的東西存在。

現在科技愈來愈發達了，而且信息流通得非常快，然而，整個社會卻愈來愈孤獨了。

我感覺到社會的孤獨感約莫是在這幾年。不論是打開電視還是收聽廣播，到處都是談話類的節目。那個沉默的年代已不存在，每個人都在表達意見，但我感覺到了現代人加重的孤獨感。尤其在節目過程中，因為時間限制，講述者往往只有幾十秒鐘的說話時間，經常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每個人都急著講話，每個人都沒把話講完。

快速進步的通訊科技，仍然無法照顧到我們內心那巨大而荒涼的孤獨感。

你害怕孤獨嗎？

我要說的是，孤獨沒有什么不好。使孤獨變得不好，是因為你害怕孤獨。

當你被孤獨感驅使著去尋找遠離孤獨的方法時，你會處于一種非常可怕的狀態;因為無法和自己相處的人，也很難和別人相處，無法和別人相處會讓你感覺到巨大的虛無感，會讓你告訴自己：“我是孤獨的，我是孤獨的，我必須打破這種孤獨。”你忘記了，想要快速打破孤獨的舉動，正是造成巨大孤獨感的原因。

不同年齡層的人所面對的孤獨也不一樣。

很多人都有在中學時代暗戀一個人的經歷，那時只能用寫詩、寫日記的方式表達心情。難以想象那時日記里的文字會那么纖細、那么美麗，因為時間很長，我們可以一筆一畫地描述暗戀的心事。這是不快樂、不能被滿足的體驗嗎？我現在回想起來，恐怕不一定是，事實上，這是我們在學著跟自己戀愛。

對于許多人而言，第一個戀愛的對象就是自己。在暗戀的過程中，自己美好的一面就展現出來了。有時我們會無緣無故地站在綠蔭繁花下，呆呆地看著，想要知道生命是什么;有時我們會把衣服穿得更講究一點兒，走到暗戀的人面前，希望自己被注意到。我的意思是說，當我們在暗戀一個人時，我們的生命正在轉換，從中發展出完美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