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父親

藥師兜

我一直覺得自己比漩渦鳴人幸福。

小學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一個問題困擾：我爸能不能打得過同桌小許的爸爸？

小許說，不要看他爸面相和善，一旦有事，一個人對付三四個人毫不怯場。聽他說完，我就時常腦補他爸爸變身超級賽亞人的樣子。

回家后，我問我爸：“你一個人能PK幾個大漢嗎？你小時候有沒有在街邊被某位高人攔下，告訴你，你骨骼清奇，若得名師指點，必成大器，你將練成絕世神功，拯救世界？”

我爸聽完我的問題，過來摸摸我的腦袋，說：“快去寫作業。”

我有點失望，但這種臉面絕不能輸。后來的日子里，只要同桌炫耀他爸，我就馬上給我爸“生成”一種絕技，足夠擊敗他爸。幾年下來，我爸掌握了少林七十二項絕技、武當太極神功、明教護教大法、丐幫鎮幫掌法，以及北冥神功和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小學畢業的時候，這個被我想象出來的爸爸已經具備成為武林盟主的所有條件了，放在“火影忍者”的世界里，他最差也是個“火影”。

我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和講故事的本領，漸漸地，在我眼里，爸爸變成了隱于市廛的俠士，我也慢慢被自己的故事說服。

一個仲夏的晚上，睡覺前，爸爸突然被朋友叫走，來人跟他耳語一番，朝屋里隨意打了個招呼，拉著他急吼吼地就走了。我心中疑竇叢生，難道有什么仇人找上門來，爸爸去行俠仗義了？我馬上開始腦補：雙方劍拔弩張，空氣中已經有了血的氣息，爸爸飄然而至，隨意顯露神功，對方折服，收干戈，展玉帛。我爸帶著矜持的微笑，拂袖出門去，深藏功與名。

我坐在院子里，念叨著這一場注定要被武林傳頌的佳話，想著想著，竟然睡著了。夜半時分，爸爸帶著一臉疲憊回來，見我在院子里酣睡，悄悄把我抱上床，轉身出去擦臉，洗去一身幫人家搬東西的臭汗和灰塵。

這一切，我都偷偷看到了，他的秘密我都了然于胸；我的秘密，他永遠都不知道。

火影世界里，最能理解我的心情的人，就是漩渦鳴人了。

在忍者學校學習的階段，鳴人都在煎熬中度過，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沒有爸爸，他是個和妖狐聯系起來的孩子。在漫長的《火影忍者》故事里，有很多殘酷的情節設計，關于漩渦鳴人和他的爸爸波風水門的故事，算是其中極端的一處。岸本齊史私自揣摩命運，既然鳴人是命運選定的孩子，他就應該承受各種極端的考驗，而對一個男孩來說，最大的考驗就是：沒有父親的指導和保護，他要怎么長大。

他只能給自己想象一個爸爸。

他應該是這樣和波風水門聯系起來的——他們都有一頭金發，鳴人為這個相似的特征驕傲過吧！波風水門因為金發被稱為“木葉村的金色閃電”，這也是他們唯一的相似點了。

歷史課上，他和所有同學都聽過關于波風水門神一樣的傳說——神無毗橋之戰。波風水門憑借“飛雷神”之術，先是一個人干掉了一大幫敵人，又及時趕到徒弟卡卡西身邊，救了他的命。隨后，他和弟子一同摧毀了神無毗橋。這簡直就是踩著七彩祥云從天而降的范兒，能讓每一個同伴安心，每一個兒子含著眼淚從這樣的父親懷里分享光榮和夢想。從此，忍者江湖里，人人談“金色閃電”而色變，各國高層下令，遇到“金色閃電”可以立即放棄任務逃跑，不會被處罰。

在男人的世界里，這大概是對一個強者最高的尊重——承認對方的實力，尊重自己的生命。我幾乎要抗議，岸本齊史過于偏心，在創造波風水門的時候，給了他高顏值、高情商、超高戰斗力、溫和的內心，還抱著他的靈魂贊美了許久。岸本齊史讓波風水門會做菜、愛看書、顧家，這幾乎是“造物主”理想中的男人了。強大、溫和、謙遜、從容、寬容，他在火影世界里除了要成為故事的推動力量，讓所有的人崇拜和愛慕，剩下的就是一種審美的存在。我一直都在懷疑，波風水門就是岸本齊史心中理想男人的標桿，從容和微笑是男人最要緊的特質，岸本齊史毫不吝嗇地把這些都給了波風水門。

但他的兒子鳴人卻只能孤獨著。放學后，所有的孩子都被接走，他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回家的時候，是不是抬頭看過山崖上的那個人。夜里，他夢到過波風水門，竟然投入他的懷里，叫了聲“爸爸”。這個爸爸是那么安靜，絲毫沒有大英雄的樣子，他的妻子都說他“是個像女孩又不太靠得住的男孩子”，他的眉宇間沒有殺氣，多像一個晚上出去只敢跟朋友喝到微醺，就急著回家要給兒子講故事的平庸的爸爸啊！

鳴人不用像我這么辛苦，要發揮腦力，給爸爸編出一大堆故事。他聽著波風水門的故事長大，只要在心里默默渴望，如果有這樣一個爸爸就好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一直住在他心里，爸爸的心里也這樣想過——如果能看著兒子長大就好了。

我盤算過時間，岸本齊史1974年出生，《火影忍者》開始連載的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子，當過兒子，還沒做過爸爸。編《火影忍者》這樣一個酷炫的故事時，最初他只想著故事怎么吸引人，沒想過一個兒子沒有父親該怎么長大。等到自己的兒子抱在懷里，生命的延續突然有了著落的時候，岸本齊史一定想到過波風水門和鳴人這對父子，從那段時間起，岸本齊史開始在故事里展現出父親的溫柔了。

波風水門就是在這個時期開始復活。鳴人與佩恩的大戰中，他先在兒子的心里活了過來，告訴鳴人：“我是你爸爸，我是給了你血肉和理想的父親。”隨后，岸本開始處心積慮地準備著讓這對父子相見。

從回憶中露出了波風水門英俊的臉：初為人父的激動，把九尾妖狐封印進鳴人身體里時的痛苦。平庸的父親常能陪伴孩子，波風水門這樣的父親只能給孩子痛苦。九尾妖狐封印到兒子體內，會帶來痛苦和磨難，但他只能如此，也只能相信——“無論何時，總是相信自己的孩子，這就是父母啊！”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先選擇獻出生命，為兒子，為他的村子：“為了兒子心甘情愿地赴死，這也是父親力所能及的義務。”

岸本齊史最后的補償，是第四次“忍界大戰”，徹底復活的波風水門，和已經成長為英雄的兒子一起捍衛夢想和家園。我跟很多人一樣討厭岸本齊史拖稿的伎倆，動輒陷入回憶不能自拔，卻無法抗拒他在生死決戰時，不斷把回憶摻進來。鐵血之外，他提醒我們：看看吧，我讓兒子找到了父親，讓父親成就了兒子的夢想。這算是最后的補償了，想象中的父親和現實中的父親走到了一起，拍著兒子的肩膀說：“我們在一起，實現你的夢想。”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生活把父親的平庸一點點掰碎給我看。我曾經為此痛苦過，但最終要復歸平和，就像所有的男孩一樣：重新認識父親，擁抱父親。

去年回家，跟我爸聊天，我問他：“你想過沒有，你要是一個英雄，我這個當兒子的該有多驕傲？”我爸說：“想過啊！想過我如果是一個英雄，你這個當兒子的會有多痛苦。趕緊，給我把酒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