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外二首）

哈金

你仍然應該贊美春天

雖然它是你最倒霉的季節

不斷勾起你融不散的記憶——

那留不斷的汗水

那趕種不完的農田

夜里和衣而睡，四肢酸痛

天不亮又得爬起來

跟大家一起用鋤頭或扁擔

迎接干旱的春天

這里春天是另一番景象

蔥綠的草坪上孩子們

揮舞著胖嫩的手臂

他們白花花的腳掌跟隨著

地上的鳥雀和野鵝

而你一出門就淚流不止

噴嚏不斷，只能隔窗觀看

你的鼻子又腫又紅

廚房那邊，節目主持人

在收音機上歡笑

這么多聽眾打來電話

同她一起贊美明媚的春天

是啊，這里的春天與你格格不入

但你仍須學會贊美

贊美生機勃發的一切

包括爬出來曬太陽的蟲子

和使你發燒的花粉

還有一座座開建的房子

所謂鄉愁

老板，你怎么又說起鄉愁？

家鄉在哪里你早就弄不清

你老家那個村子已經被合并

在十三里外建成了一個新鎮

而且你父母早已過世

你姐姐和弟弟也去了廣東

在那里給外國人織浴巾

就是白送你一張機票

你也無法回去探親

你只會在這里傷感沉吟

老板，原諒我話說得太重

你的鄉愁的確發自內心

但你不過是在哀悼

找不回來的童年和青春

不愿意接受故國里

已經沒有你的蹤影

你明白所謂鄉愁不過是

騙人騙自己的公共感情

你的家鄉不在身后

而在前頭，由你去找尋

墓園

我觀賞過那座墓園的美麗

那里有披滿陽光的山坡

還有北大西洋的綠水

撫摸著石階和草地

彎曲的小徑旁石碑簇立

周末墨西哥人在修剪花卉

處處安靜明亮，井然有序

我明白你倆為啥要去那里安息

還替國內的家人在那兒買了墓地

你們知道自己身后將去哪里

也就收斂了漂泊的心事

生活也跟著安定下來

其實，墓園是另一類村莊或城市

此生后人們可以去那里定居

我真羨慕你倆清楚自己的歸宿

而我卻拿不準將去哪里

也不曾眷戀任何土地

即使死后，也許還要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