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的詩

笨水

石頭記

站在山上，久了，石頭會學老鷹

向河面沖下去，抓沒抓到魚，都不上來

跟魚一樣，在河里游久了，變成沙子，來到我眼眶

淚水，跟海水一樣咸

心中的石頭，不飛翔，不遨游

只是懸著，一塊是一顆太陽，多幾塊就是太陽系

無以數計，是銀河，向東南流去，匯入星海

因為心中有石頭，我知道，石頭

有時，硬得像鐵；有時，嫩得像芽

鏨子打在上面會跳，刀子刻在上面會滑

只有黃土，能浸透它的肺腑，用稀硫酸也洗不掉

只有在黃土里，石頭才像石頭一樣，活著

有嘴但不啟齒，有翅膀始終斂在脅下

春風十里，它只長一些苔蘚

原諒我，從老家撿來的石頭，只能用水養著

原諒我，從泥里挖出一塊石頭，像拔出一根幼苗

像烏龜，我叫它神龜壽

嶙峋峭拔，白筋似雪，我叫它太行山

原諒我，用菱形晶石在石磨上，磨制了四枚印章

在上面刻字，如刻碑

方寸大的碑，只為心刻，為靈魂而立

我越來越像一塊石頭，站在山頂上像

站在河邊像，站在人群中也像

我是石頭，記得人們發過的誓言，遵守石頭的律法

從不拿石頭擲人，相信，擲出去的石頭

會回來砸向自己

我只會投石問路，順便，填一填路上的坑

用光去趕路

太陽下，我能看見遠山

雪在發光

它使我每天，都在仰望

月亮下，我看見更遠的燈，亮著

仿佛是親人，向我走來

燈光下，我看見煤，蜷著身子

河水從山上跳下，發著光

我喜歡白天，杜鵑花在窗臺上，發光

喜歡黑夜，抬頭就能看見星辰

它們經歷千萬年，才投射到我的眼底

仰望久了，就溢出淚來

我也會化作焚尸爐中的烈火

埋在地下，會慢慢燃燒

讓身邊的土，溫潤得像春泥

墳頭上，總是落滿桃花

我也會用光去趕路

在宇宙中，用十萬光年，甚至更遠

去尋找

一雙仰望的眼睛

歸途

火車出站時，暮色四合，雪花為我點最小的燈

雪停了，云散，星星出來了，銀河是遠去的站臺

隕石會重新回到天上，我七轉八彎走盡世間的路，還要重新踏上那璀璨的站臺

輪子像馬蹄，沾滿花粉；車廂像天山一樣，覆蓋厚厚的雪

云水詔

要把魚放進水里

河水轉再多彎，也要打村莊前流過

從下往上看，像炊煙慢慢散去；從上向下，是展開的圣旨

萬物奉天欽此，狗吠要猛烈，神龕要潔凈

三炷香，輕輕舉過頭頂

今夜，母親舂辣椒面的鏗鏘聲，掩護著地球，轉過庵子山

歸去辭

歸。喝庵子山的水，吃自家地里的菜

訪甲山堡的樟樹，辨故人墳頭上的碑文

用湘江洗臉，清波漾動烏篷船

船太小，我不散發，它就載不動我

去。火車出衡陽，帶走春天和臘肉，隨大雁北去

橫過會喊秦腔的黃河，領秦嶺西行

月亮跟到祁連，故鄉也照天山

不說圓缺，只恨，它也生了很多白發

豹

我看一片云，是一頭豹子

我看一頭豹子，是一片云

它們都帶電，會吼叫

雨水打在我的額頭上，濺起水花

在人間，我與豹為鄰

我也有雷霆之怒，也有豹子之心

豹子看云時，我也在看

它走進云霧深處，我也在其中

荒山多，豹子用石子漱口，我在坡上栽下蘭草

月色美，我跟著它在月光下，畫皮

豹紋鮮艷，好像云霓

杏花落時，豹紋里會開出桃花

只是殘雪勸歸，豹子，一退再退

退到山中，退至山頂

我退到低處，到退無可退

豹子站在雪山之巔，我低到塵土里

都喜歡，抬頭

看星空浩瀚，成群的豹子在天上走動

孤峰

山中，與溪水同行

它對我說，要清澈見底

要養魚，時而躍出水面

要流得彎彎曲曲，寬闊處，能系住一條小船

古木參天，有甜櫧樹和鵝掌楸

香草長在兩岸

藤蔓從山上垂下來

攀援而上，我像采藥的人

像云霧

有時，與野猴對坐

落在流水后面

用一顆棗，換一座山

想占山為王，想做一名土匪

不用刀

用山歌，把她挾上山去

她有銀子般的笑聲

她的心，如流水

什么也不想

站著，或坐著，在偏靜處

我是孤峰

雖不高大

但可以，讓白云暫住

可以容得下，一座寺廟

白瓷小壇

出爐，跟出生一樣干凈

就用白瓷小壇裝著吧

等涼了，捧著它去野外

丟一些在樹下

丟一些給荒草野花

愿蘋果樹，多結一個蘋果

辣椒花，開過霜降

捧著它，去高岡

像孩子們吹蒲公英的種子

風吹到哪里，我就落在哪里

無數個我，順著風

飛得高的，成為天上最小的星

落在谷底，石頭邊養一株蘭花

沉在河里，是沙子

浮在水面上，是浪花

有一塊成佛的骨頭

就有一顆舍利子，穿過云霧

落在寺廟的塔尖上

吹得遠一點，我會停在故鄉的菜園

含著淚水

你不要悲傷

這一天，你要梳妝，描眉

穿著紅衣裳

手捧白瓷小壇，美得像畫

小風歌

把大地吹低，把天空吹高。風吹雁子回南方

風吹落葉；風，吹斷了馬樁

一千匹馬，蹚過跑馬河，鬃毛像流水，蹄子像沙子

一千匹馬

轉過黃昏后，雕鞍是錦云，轡絡是鐘聲

一千匹馬，我想，騎上它們中的一匹。向南

經過黎明村時，停一停

停一停，霜冷酒熱，幾次回頭轉身白發似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