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男
故鄉(xiāng)的秋來得并不明顯,若不是那一片片金黃色的麥田,若不是那一支支垂頭等待主人收割的葵花餅,若不是那一個個快要撐爆了的玉米棒子……我想,我還在暑假中夢游。城市中生活已久的人們也許對秋真的是反應(yīng)遲鈍,人們從來都不知道她早已輕輕地經(jīng)過,然后留下沉沉的果實離開。從這一點看,植物比人們要敏銳得多,尤其是脫離了鄉(xiāng)野,生活在鋼筋水泥混凝土城市中的我們。不過這也難怪,人們越來越忽略了收獲的原本內(nèi)涵,而越來越重視收獲的各種衍生意思。
我聽父親說,年輕的時候姥爺家的兩個女婿每到秋天都會義不容辭地加入秋收戰(zhàn)場。姥爺只有一個兒子,而且還遠在他鄉(xiāng),所以他兩個稱職的女婿擔(dān)當(dāng)了一個兒子的角色。這兩個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和我的二姨夫,他倆一個是糧庫里的小干部,一個是學(xué)校里的小干部。在那些年,他們雖然也都算是有點小能耐,但是沒一個敢不聽我姥爺?shù)脑挕_@并不是因為我姥爺霸道或者蠻橫,而是因為他老人家真心把他們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
父親和二姨夫工作之余在姥爺?shù)膸ьI(lǐng)下積極參加秋收活動,如果種的是土豆,大家相對會輕松一點,但如果種的是麥子,那就必須得麻煩些了。他們會先把村子后面晾糧食的曬場收拾干凈,再之后找一些小石頭劃定一個范圍,這也不是姥爺一個人的獨創(chuàng),當(dāng)時家家戶戶都是這么干的。一切就緒之后,三人帶著水、鐮刀和小的磨刀石騎著自行車向田地進發(fā)。一般是大清早出去,到了地里露珠也差不多都干了。一白天除了吃午飯那一個小時,其余時間都用來割麥子。
那個時候沒有收割機來村里割麥子,大家靠的就是一把鐮刀和自己的一雙手,稍微寬裕的人家舍得廢幾雙手套,生活拮據(jù)一些的人家只能磨了一層糙肉皮再換一層糙肉皮。也有的人家甚至都不會買鐮刀,而是將麥子連根拔起。收割的過程,時間久了雙手難免會疼,但是摸著那光滑的麥稈,將麥子連根拔起的那一刻松弛,簡直是爽!所以也許肌肉和關(guān)節(jié)會痛苦,可是看著那一堆一堆放倒的麥子,每個人都是開心的。當(dāng)然這種開心只有在知足常樂之人身上才能看到,而在另一部分覺得自己身為苦命的種田莊稼漢身上,看到的只能是“苦大仇深”這個詞。
這些麥子會被捆成若干捆然后用四輪車運到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曬場,麥子鋪滿場后就等著三輪車?yán)笫胱由蠄隽恕D菚r候的我會拉著父親用半塊紅磚磨成的小碾子在場上到處亂跑,不到麥穗脫皮誓不罷休。當(dāng)然每次,我都會被打發(fā)回家探問一下午飯吃什么的問題。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他們疼愛我的一個幌子。其實每天吃什么,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了。
幾天過后,麥穗脫皮,大耙、大掃帚和木鍬就開始登場。人們用大耙將麥稈等雜質(zhì)大體摟出來,再用大掃帚將表層雜質(zhì)掃出去,最后需要等待一個有風(fēng)的時候,一木鍬下去,鏟起摻有麥皮的麥粒朝天空高高一揚,風(fēng)會將麥皮帶到遠遠的地方,麥粒和麥皮就這樣被完美地隔離了。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當(dāng)然也是最需要耐心的一步。因為天氣往往不會因為你碾完麥子了它就會剛好刮來你需要的風(fēng)。而這時曬場晾糧食的人家一般會很多,那么就需要有人來守夜。父親和二姨夫通常先把糧食收成堆用苫布蓋在上面,一可以避免突然下雨糧食被淋濕,因為淋濕的糧食很容易發(fā)霉;二可以避免有些手腳不干凈的人在深夜來偷糧食。一切都就緒,他們會在旁邊搭一個帳篷,里面鋪一些被褥,這個臨時的家就算建成了。當(dāng)然照明的工具也是絕不能缺少的,不是手電筒,也不是蠟燭,而是一個可以調(diào)明暗的煤油燈,向上擰火苗會變大,向下擰火苗會變小。我一直都覺得這個古董般存在的老物件兒是那個時代一項很神奇的發(fā)明,它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我總想體驗一下曬場守夜那種幕天席地的感覺,可是每次都沒我的份兒。我知道是因為我年齡小,而且還是個干不了粗活的女孩子。
后來有了收割機,姥爺和他的兩個女婿再沒割過麥子;再后來我上了學(xué),更沒有去過田里。那時的我常常讀著“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只是知道它的字面意思,卻并不懂它的真實內(nèi)涵。直到二十多年后的這個暑假,陪老爸秋收我才深刻體會到了粒粒皆辛苦。
八月下旬的麥田里,我和父親擠在收割機狹小的駕駛艙中欣賞著暴力的屠宰與粗加工環(huán)節(jié)。我突然有種強烈的不適感,好像自己成了這個大型冷血鐵人的大腦,指揮著自己的滿口獠牙瘋狂地啃咬麥子,然后吞到肚里經(jīng)過具有脫皮功能的超級腸胃將麥粒和麥稈分離,最后將各種雜質(zhì)從體內(nèi)噴射出去。短短一個小時左右,鐵人所經(jīng)之處無一小麥幸免。我不得不感嘆科技的發(fā)展給人類帶來的便捷,如果不是這個冷血的機器,父親和我估計得花五個白天才能割完這八畝地的麥子。這個過程太快了,快得讓人感覺缺了些什么,我想大概就是所謂農(nóng)民和莊稼的互動吧。
半個小時之后,含有一些雜質(zhì)的麥粒已經(jīng)被倒在門口的路邊。過去的曬場早已荒廢多年,因為現(xiàn)在家家戶戶門前都鋪上了水泥,大家再也不用提前去打掃曬場,更不用去守夜以防糧食被盜。我把自己這點狹隘的想法告訴父親,父親說現(xiàn)在誰家都不缺這口吃的東西,誰沒事兒干去偷糧食呢?自己家里的還等著收拾呢,誰顧得上去收拾別人家的?原來如此,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淳樸是這樣一種富足。父親說,姥爺若是在世,肯定會高興地合不攏嘴的。
走的人走了,沒走的人今后也要走,有關(guān)農(nóng)耕的一切在一代人又一代人之間傳承。如今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我動用各種農(nóng)具協(xié)助父親把殘留的麥皮和麥稈除去,光這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就做了兩天。然后再經(jīng)過兩三天的晾曬,等麥粒因為徹底失去水分而變干就可以收了。當(dāng)我一木鍬一木鍬將糧食鏟到塑料口袋里的時候,突然很開心,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最本真的快樂。肌肉的酸疼和疲憊的汗水只能讓我暫時停下,卻并沒有讓我討厭或者害怕這種粗活。也許是因為我并非一個徹頭徹尾一輩子要干農(nóng)活的人所以才會覺得暫時新鮮;也許是因為我的骨子里還留有一些農(nóng)民的骨髓所以才對莊稼有這種親切感。我想我是后者,其實說到頭,誰又不是呢?只是有些時候有些人自己不自知罷了。可能這就是人們?yōu)槭裁磿@么遲鈍的一種互逆解釋吧。不過也好,如果人們有了植物的敏銳那恐怕會成為無數(shù)個宇宙無敵金剛,那么人類也終將毀掉自己的一切,甚至最后連棺材都不剩。
看著一袋又一袋糧食被放入涼房,父親舒心一笑,嵌在他那紅潤的臉龐上的幾簇褶子顯得越發(fā)深刻。這種純天然無污染原生態(tài)的笑是那么的真切,而這種真切又是如此的簡單。父親把我逗樂了,我笑他沒心沒肺的老土,他笑我有頭有腦的多余。其實很多時候就像父親說的那樣,我大致精縮了一下:獲致求,求致獲,獲還是致求;思成空,空成思,思還是成空。這樣無休止的循環(huán)下去,人生的樂趣就只能糾結(jié)在眼前這點得失上,而真正收獲的就是一無所獲。
父親是對的,人生的麥粒,同樣粒粒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