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商人的“天羅地網”

吳穎雯

在幾百年的海上貿易發展下，閩南商人在東亞及東南亞撒下天羅地網。通過貿易網絡，血緣與地緣網絡，及與在地勢力發展的特殊關系等的締結，形成了籠罩這片廣泛區域的關系網，使得閩南商人在長期的海上貿易中堅挺著，貿易堅韌地持續著。

新航路開辟后，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等興致勃勃地來到東方世界，想要開天辟地，共享榮華之際，卻錯愕發現，這片遼闊的天地——東起日本長崎島，西至馬來半島馬六甲，早已被勇闖天涯的福建人給占據，尤其是漳泉人，其商業網絡已鋪設東南亞和東亞地區的絕大部分主要貿易港埠。

這群福建來的“生理人”（生意人），幾百年前已利用季風，在東南亞群島間穿梭航行，在呂宋、馬六甲等地開拓、種植、貿易，甚至建立聚落。在這些東南亞貿易中心，土特產成為閩南商人的最愛，尤其是胡椒，人們直接從種植園主那收購、打包、運載，一條龍服務，送貨至中國或是任何需要貨源的國家；而中國的絲綢、瓷器、鐵器，乃至針線等不起眼的東西，均可在異域找到。貨物從港口登上群島，再往內陸城市、鄉村蔓延，而這期間，閩南商人完整的零售網絡發揮巨大作用，批發商用豐厚的資源進行貨物批發，加上商販的兜售與土產的收購上交，形成了批發商、收購商與商販上下游網點間直接順暢的對通。除此之外，早期散居在東亞及東南亞各貿易港埠的閩南僑居社區的僑領們幾乎彼此熟識，三不五時來場遠程交流，更以婚姻等手段加強聯系。如此龐大的貿易網絡，讓這群雄心勃勃的歐洲人在未具有足夠力量擊敗閩南商人之前，只能選擇與閩南商人合作，畢竟只有他們才能對歐洲人的需求了如指掌，并能找到物美價廉的貨源。

縱然如此，貿易網絡并非海外閩人唯一的關系網，18世紀之前，支撐閩南商人在東南亞前仆后繼、開枝散葉的，還有重要的血緣關系網，地緣關系網等，在那個信息不靈通，背井離鄉，朝廷三不管的情況下，說相似的語言，有相似的故土記憶，縱使來自相隔甚遠的村落，都是件慶幸的事。于是，通過血緣的攀托、人為親屬關系的強調、同鄉會與同業會的走動，不斷擴大與強化海外閩南商人的關系網。

宗族是在異域拼搏的福建人心底的根，對內始終與家鄉親族保持聯系，在外則提攜新進海外的族親。然而，在東南亞及東亞的開疆拓土里，人為創造與延伸的家族網絡才是閩南人著力強化與依托的。首先是聯姻——姻親的締結使得兩家族間有形成同一戰線的可能，促成生意的合作與擴展。明代著名的海盜商人，鄭芝龍之主李旦，就曾陪同女兒，親赴長崎，安排與閩南商人吳官之子的婚事；再者是義子的收養——海外經商暴利橫生卻也是“行船走海三分命”，閩南商人們多是留親生骨肉于故土傳宗接代，固守江山，而打江山之事則交與相對值得信賴的義子相扶持。閩南富商們會收養同鄉或是親戚的男孩作為“契子”（義子），長大后的義子們或是幫忙照看群島華人區的店鋪生意，或是與窮鄉僻壤的土著居民進行貿易。這種相對牢靠的家族網絡的廣泛鋪設，讓東南亞的殖民政府心有余悸，1599年菲律賓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當局特地明文規定，禁止“生理人”收養他人兒子來打理生意。毫無疑問，一紙空文成了此禁令的結局；除此之外，還有“桃園結義”的廣泛上演——兄弟的結拜全新確定了原本毫無關系，或是關系甚微的多者間的聯系，在杜絕他人隨意走進劃定的生意范圍之時，也讓生意網絡內形成更為精誠團結的合作關系。

與此同時，地方鄉黨的紐帶也是在外閩南商人關系網絡的重要存在。初來乍到的東南亞尋寶者，可能用賒賬的方式，就能從來自同鄉的批發商手中先取得貨物，也可能從鄉鄰手中，獲得立足新天地的第一桶金；人們還會在東亞及東南亞僑居之地建立會館，除了加強人脈聯系，還可以在貿易發生糾紛的時候，現身說法。一人于異域得道，則于鄉里呼朋引伴，先行者的可靠使得后來者少走彎路。人源的壯大讓二者在異地他鄉說話相對有底氣。

除了在內部加強人際關系網外，福建人尤其是混得風生水起的寓居海外的閩南商業精英，會與外界人士，特別是地方當局和土著貴族，打得火熱。這種特殊的紐帶常使得部分旅外的閩南商人逃脫僑居地統治當局的折騰，最大限度地獲得利益。他們可能滲透到東南亞的政治生活中，成為王室顧問或收稅官，于王室財務緊張時，用稅款墊付給國王，以獲得礦區或燕窩產區的開采權；可能成為統治貿易性離散人群的甲必丹（僑民首領），雖為歐洲人管理僑民稅務等內容，又可為僑民代言，解釋訴求，減少摩擦；還可能在馬尼拉，混跡于西班牙修道士與墨西哥商人之間，于菲律賓的西班牙當局驅逐屠殺華人之際，有相對牢靠的護身符。

海外貿易與生活危機四伏，三不五時會面臨中國朝廷的禁止與摧毀，東亞及東南亞的在地勢力，或是氣勢洶洶的新興勢力——西歐殖民統治的打壓、驅逐，甚至屠殺，但閩南商人屹立不倒且常絕地逢生，恰是于多年間撒下的“天羅地網”，不同層次組成的網絡系統的多重保護。這些多元的關系網絡縱橫交錯，堅固柔韌，縱使深受打擊也能盡快恢復，或是憑借其他關系網，繼續運營著對閩南商人的保護，恰如馬尼拉里的福建人在受到西班牙殖民當局的大屠殺后，不久后又有新的一批福建商人重現馬尼拉街頭。這些天羅地網總能讓閩南商人在廣泛的貿易航線上，停下腳步，開始新一輪的開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