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熱

張正隆

序篇：

黑暗是不會突然降臨的 （續二）

嫩江水流啊流，流過悲慘的九一八，流到不屈的哈爾葛江橋。

洮（安）昂（溪）鐵路上的哈爾葛江橋，橫亙在嫩江上，是向北進入黑龍江省城龍江（今齊齊哈爾）的必由之路。蜚聲中外的江橋抗戰，就發生在這里。

1931年11月4日，日軍第2師團一個聯隊（團）從左翼渡江，被潛伏在對岸江邊蒿草中的省衛隊團擊退。傍晚，日軍在飛機、大炮和鐵甲車的掩護下，乘百余只木船、橡皮艇再次強渡強攻。衛隊團官兵待敵將靠岸時，步槍、機槍的子彈刮風樣射向敵群。

5日，偽軍在前，日軍在后，又向江北猛攻，再被擊退。據日方發表的數字，這一天僅日軍就亡167人，傷600余人。

6日，日軍增調飛機、大炮，馬占山也調派援軍，并親臨前線指揮作戰。從拂曉戰至黃昏，日軍高波騎兵隊傷亡殆盡，濱本聯隊也幾近被全殲。

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在遼吉兩省如入無人之境，一個小隊（排）就可進占一座中等城市，根本未將黑龍江的省防軍、屯墾軍放在眼里。沒想到，這些二流、三流的東北軍一出手就把它打成這等模樣，于是大叫大嚷黑龍江軍隊得到蘇聯軍火援助，有“新式武器”，為“大日本皇軍”的“皇威”和“武士道”遮羞。而第2師團師團長多門二郎，因江橋之戰傷亡慘重，1933年歸國時不敢面對國民的“歡迎”，時稱“無言凱旋”。

在敵人占絕對優勢的地空火力下，黑龍江軍隊因傷亡太大，6日晚主動撤離江橋一線，退守三間房陣地。日軍也因傷亡累累，無力再戰。

12日，直到多門師團主力和長島旅團、天野旅團及駐朝鮮混成旅團陸續開到，日軍才重新發起攻擊。而黑龍江只有3萬省防軍，可調兵力越來越少，仍頑強抗擊到18日，給日軍以重創。

19日，馬占山率部撤出省城。多門遲疑多時，派人偵察后確認城內已無中國軍隊，才敢進城。

毛澤東說：“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是在曲折的道路上發展起來的。這個戰爭，還是在1931年就開始了?！逼溟_始的重要標志，就是馬占山將軍領導、指揮的江橋抗戰。

馬占山，原省防軍步兵3旅旅長兼黑河警備司令，強敵壓境時受命代理黑龍江省主席。他當即堅定表示：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抗戰到底！江橋抗戰中，他多次親臨前線指揮、督戰。省城某團增援三間房遲到三個小時，馬占山當即將團長槍斃。

遼寧、吉林淪陷后，黑龍江人心惶惶，許多官員爭相進關。在馬占山之前代其父萬福麟執掌全省大權的萬國賓，攜帶家眷和金銀細軟逃到北平。

國難當頭之際，牡丹江警署署長鄧鐵梅辭職，南下遼寧組織抗戰。

兒時，我就知道鄧鐵梅是我的家鄉本溪縣人。老輩子人常叨咕他，一口一個“鄧司令”，說鄧司令那人了不得，是咱們縣出的大英雄。提起“鄧鐵梅”三個字，小鬼子也翹大拇指的。

鄧鐵梅曾任鳳城縣公安局局長多年，在當地頗孚眾望。他來到小湯溝后，當地士紳紛紛來見，出錢出槍。各村屯青壯年扛著大刀、長矛、鳥槍、土炮、“大抬桿”（一種威力較大的火藥槍，需兩個人抬，又稱“二人抬”）、“快槍”（一種步槍，因射速比火藥槍快，東北人稱之為“快槍”）踴躍來投，很快就組織起一支4000多人的隊伍。1932年3月，鄧鐵梅直接指揮的隊伍已達1.6萬人，接受改編的3萬人，在瀕臨朝鮮、旅大的安東、鳳城、岫巖、莊河等縣形成了著名的抗日三角區。

12月26日，就在東北軍即將退出錦州時，義勇軍攻打安奉鐵路上的重鎮鳳凰城。鄧鐵梅親率一路主力，首先解決了南大街的偽警察大隊，隨即分兵搗毀了縣衙門、公安局，砸開監獄。日軍憑借熾盛的火力頑強抵抗，大都是莊稼人的義勇軍憑借人多勢眾和不甘當亡國奴的中國心，幾次沖鋒，前仆后繼，日軍除少數鉆入地下室，大部被殲。

此后，這支義勇軍攻縣城、拔據點、扒鐵路、炸橋梁，還用步槍打下過敵機，經歷大小百余仗，攪得敵人日夜不寧。

1932年，日軍以安奉地區綏靖總隊隊長頭銜和20萬元編遣費招撫鄧鐵梅及其部隊，先讓漢奸送信，不久又派來日軍軍官勸降。為了徹底斷絕某些動搖分子的投降念頭，鄧鐵梅下令，將6名日本軍官全部處死。

1934年春，鄧鐵梅患病，不能隨隊活動。當時，東北各地的義勇軍將領大都脫離戰場，去往關內了，隊伍也就散了。一些部下也勸鄧鐵梅去關內治病?！短凉羺f定》簽訂后，鄧鐵梅的部隊只剩下千把人，大氣候、小環境繼續惡化，義勇軍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但鄧鐵梅明白，只要他留在這里，這方天地的反日旗幟就能撐下去。有部下扯來日軍懸賞10萬元取他項上人頭的布告，他看罷哈哈一笑。

鄧鐵梅有句名言：“能被打死，不能被嚇死！”

5月30日，鄧鐵梅在岫巖縣小蔡家溝養病時，被叛徒出賣了。

日本人明白，對這樣一個中國人動硬的是沒用的，就以禮相待，還讓鄧鐵梅的夫人陪伴身邊。一些日本軍官也常來獄中與之交談，對他的氣節表示敬佩。一次，一個日軍軍官拿把折扇請他題字。鄧鐵梅略加思忖，提筆揮就：“五尺身軀何足惜，四省失地幾時收?！?/p>

1934年9月28日，鄧鐵梅被秘密殺害，時年43歲。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一些平日里耀武揚威、能耐大得好像這個世界都盛裝不下、也最該與黑土地共存亡的官兒們，一夜之間或者沒了影兒，或者很快就人模狗樣地陪著新主子登場了。而那些被他們逼得鋌而走險、歷朝歷代都要被官府消滅、在黑土地上被稱為“胡子”的土匪，卻見義勇為、挺身而出，向著侵略者和這些人模狗樣的東西發出憤怒的最后的吼聲。

1932年1月3日，日軍占領錦州，5日沿錦（州）山（海關）公路西犯。錦西縣縣長張國棟召集官員開會，要大家立即趕制日本國旗，一會兒隨他去城門歡迎“大日本皇軍”。公安局局長苑風臺竭力反對無濟于事，一跺腳，帶上幾個部下跑到縣城西邊的龍王廟，去找他多少年的冤家對頭——當地最有名的胡子頭“亮山”。

身為公安局局長，苑風臺的重要職責之一就是剿匪打胡子。他知道一些胡子的去處，也曉得其中一些人的脾性：眼下打鬼子、保國家，還得靠這些中國人。

而用報號“亮山”的胡子頭劉存啟的話講：“雖說俺們和官衙勢不兩立，也跟這位局長大人打紅過眼睛，可咱們到底都是一個祖宗，不能讓日本子欺負咱中國！”

于是，“亮山”當即聯絡“德全”“震東洋”等綠林好漢，當晚大敗古賀聯隊，擊斃古賀傳太郎中佐以下近百人。

鄧鐵梅任鳳城縣公安局局長時，把胡子剿得七零八落、無處藏身，都往境外跑。胡子中流傳一句話：“誰若口不對心，出門讓他碰上鄧鐵梅?！倍斷囪F梅樹起抗日大旗后，他的隊伍中就有當年被他剿過的胡子。

在東北各地的義勇軍中，或多或少都有收編的胡子，有的就是以胡子為主改編的。像遼寧的“老梯子”（高鵬振）、“老北風”（張海天）、“項忠義”（項青山），吉林、黑龍江的“宮傻子”（宮長海）、“雙山”（姚秉乾）、“海青”（李忠義）、“天照應”（張希武）等，還成為義勇軍的旅長、師長，或某某路軍司令。

“老梯子”舉旗抗戰第一仗，幾乎全殲不破直治大尉率領的一個中隊（連）日軍，還生擒7人。

“老北風”的第一仗，活捉了臺安縣大漢奸凌印青和他的13名日軍顧問。

義勇軍在黑土地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不大講戰略戰術，卻槍準馬快（大都為騎兵馬隊），熟悉地形，善于奔襲、偷襲，連奉天城也敢攻擊。第一次是1932年3月10日，他們化裝成偽軍混進城去，大白天把座東北最大的城市攪得沸反盈天。第二次是8月28日，他們利用雨夜摸進東塔機場，點燃汽油，十多架日軍飛機在沖天大火中燒成鐵骷髏。

東北素以多匪著稱，張作霖、馬占山都是綠林出身。九一八事變后，胡子又多打抗日旗號，難免魚目混珠。但是，作為義勇軍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中的許多隊伍是堅決抗戰的，許多人是戰斗到最后一刻的。像堪稱“胡子專業戶”的“老北風”，和他的四個兒子全部戰死。臺安縣的“榮山”崔德志，被俘后拒不投降。日寇把他關在籠子里游街，押送刑場時，他一路大罵鬼子。曾任吉林救國軍旅長的“老雙勝”祁永全，直打到彈盡糧絕。敵人上山喊話、封官許愿，他寧肯凍餓而死，也不下山投降。

1931年11月、12月，馬占山將軍率部進行江橋抗戰，民族英雄鄧鐵梅的民眾自衛軍收復鳳城縣城，揭開了東北愛國軍民大規模抗戰的序幕。隨之，吉林的李杜、馮占海、王德林，遼寧的唐聚五、耿繼周、鄭桂林，黑龍江的蘇炳文等部義勇軍，紛紛揭竿而起，抗戰風起云涌。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一度收復的縣以上城鎮達40多座次，奉天、長春、哈爾濱、齊齊哈爾這樣的大城市也多次受到襲擊。

1932年6月8日，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在《上奏軍情報告》中說：“自興兵以來，喪失了將士七百二十六名，出現一千五百余名戰傷者和數百名凍傷者，實在為之恐懼不安。”本莊繁上奏的傷亡數字，當然都是日軍官兵——而這時尚屬義勇軍抗戰方興未艾之際，大數還在后頭呢。

據當時的巴黎《救國時報》披露，日偽當局的報告顯然大大壓縮了日偽軍戰亡人數，實際人數是6541人。

1932年夏，遍及白山黑水的義勇軍曾達40萬人以上，半年后主要部分被消滅了；再半年后，除王鳳閣等幾支零星武裝外，基本上就不存在了。

敵人太強大了，而義勇軍不懂游擊戰，襲用正規軍的運動戰、陣地戰，一經敵人迂回抄襲就陷入重圍。沒有統一指揮，都是各打各的，難得齊心協力。一些將領之間互不服氣，互相掣肘，甚至自相殘殺。沒有正常、可靠的后勤保障，而任何一支缺乏補給的隊伍，都是不可能持久戰斗下去的。補給困難，紀律也就不好，特別是一些胡子改編的隊伍劣性不改，一邊抗日，一邊發財，那結局也就注定了。

九一八事變時，東北軍的200多架（或300架）飛機，完好無損地送給了敵人。江橋抗戰中攻擊馬占山的部隊，以及后來轟炸錦州、熱河的飛機，有些就是原東北軍的飛機。還有，僅奉天一地就有十余萬支步槍，近3000挺輕重機槍，近千門火炮，26輛坦克，還有當時中國最大、號稱“東方克虜伯”的奉天兵工廠，當然還包括東三省官銀號、邊業銀行、中國銀行，以及各機關、企業、學校的大量財富，價值達17億銀圓以上。

當義勇軍為補給愁苦，因繳獲一支“快槍”、一挺歪把子而歡欣鼓舞時，又如何擋得了不抵抗政策“無私”資敵的財富、武器，更不用說敵人的軍事實力原本就十分強大了。

江橋抗戰期間，一位外國記者采訪馬占山時，有如下問答：

——武器子彈何來？

——有庫存。

——庫存用完呢？

——民間有槍彈。

——民間槍彈用完呢？

——只有一腔熱血！

事變當時，日軍只有一個多門師團，到1933年已經增至5個。開始，敵人只能占據城市和鐵路線，特別是江橋抗戰時，各地義勇軍趁機迅速興起。待到兵力增多的日軍騰出手來，義勇軍就難以支撐了。

但是，最根本的還是那個“不抵抗政策”。

陳廣忠老人說，日本子進攻北大營，有人還擊，有槍的就跟著打上了。俺們小兵知道個啥呀？但也明白日本子不是在演習，那就得跟他干哪！天亮了，我們就納悶：咱們的飛機呢？怎還不起飛揍小鬼子呀？撤出北大營時，有一些弟兄還傻乎乎地問長官，咱們啥時反攻呀？俺嘴巴子挨了一槍，一個多月不能說話，可還能聽、能想呀！

事變10天后，熙洽聲明脫離南京政府和張學良政權，宣布吉林“獨立”，并通知全省聽從他的命令，一切收入要上繳偽省國庫。結果，吉林43個縣中服從熙洽的有10個縣，服從李杜的也是10個縣，23個縣保持中立。所謂中立，就是等待、觀望，看南京政府和張學良的態度、動作，再決定是繼續打青天白日旗還是扯起膏藥旗。

馬占山為什么一度降日？俺抵抗了，可你們關內不出兵、不幫俺，俺自個兒打不過日本子。他絕望了，還上當了，上了日本人的當。他想與日本人周旋一番，俟機而動。

從馬占山到鄧鐵梅，以及以往難得關心國家大事的胡子出身的將領，支撐著他們浴血奮戰的信念之一，就是認為少帥和中國的當家人不會把東北扔給侵略者不管?？擅τ凇鞍矁取钡氖Y介石，向東北發過一兵一卒嗎？國民黨政府從未承認“滿洲國”，一紙《塘沽協定》卻把冀東大片地區劃為“非武裝區”，等于成了中華民國與“滿洲國”的“安全邊界”，也就在事實上釜底抽薪，把義勇軍出賣了。

張學良倒是同情、支持義勇軍的，也不光是“旅長”“師長”“司令”地發些委任狀?？伤倱谋蝗毡救擞米鲗め叺慕杩冢孟癫皇侨毡救藦娬剂藮|三省和熱河，而是他偷了人家的東洋三島似的，那支持、援助幾乎都是秘密進行的，其能量、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為無望取勝的抗爭。但請記住鄧鐵梅的那句話：“能被打死，不能被嚇死！”

應該用什么樣的語言描述馬上就要呈現在讀者面前的義勇軍失敗后的抗日聯軍？

沒有政府支持，沒有軍事編制，沒有后方依托，因而也就沒有兵員、給養、彈藥補充。一句話，作為人、軍人、軍人生存、作戰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這是在古今中外的戰史上都屬別樣的、罕見的甚至是再難尋覓的一支隊伍。而在人類反法西斯戰爭的廣袤天地，無論黑眼睛、藍眼睛，都再也找不到一支武裝力量，像這片黑土地上的抗聯那樣，面對那樣強大的敵人，那樣惡劣的自然環境，以及自身的種種缺陷、弱點，全憑人的意志、毅力和不甘當亡國奴的中國心，不屈不撓地進行著那樣艱苦卓絕、悲慘壯烈的斗爭。

唯其如此，當年發生在東亞一隅冰天雪地中的、迄今仍難為人詳知的這場可歌可泣的殊死抗爭，才爆發出灼目的光芒，也就愈能照亮歷史和未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