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消消樂

玉灼痕

簡介：本宮的夢想是效仿長孫成一代賢后名留青史。可惜相公不爭氣，貴妃正當(dāng)紅。沒辦法 我只能一一干掉這些絆腳石，自力更生，走向人生巔峰。

（一）正陽宮

我坐在紅木桌前大快朵頤，旁邊伺候的宮女憂心忡忡地勸道：“娘娘，陛下一會兒就到了。”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口大蒜煎餅，恍若未聞。宮女只能退而求其次：“要不，奴婢把窗開了，散散味兒？”我揮揮手，不耐煩地道：“不開！”

不甘心的小宮女還待再說，就聽外面太監(jiān)尖尖的嗓子唱道：“陛下駕到——”

穿著常服的沈郁大步流星地走入正殿，剛跨過門檻，好看的眉頭便皺了皺。我心里一喜，這招氣味攻擊果然有效！不想沈郁表情調(diào)整迅速，只一瞬便換上了笑臉，毫不介意地坐在我身旁，甚至連我故意沒站起來請安的放肆舉動都忽略了。

“朕這幾日感染風(fēng)寒，正愁藥苦，沒想到愛妃這樣體貼，備了大蒜。在民間，這東西治風(fēng)寒最好。”說完他提起筷子，從我盤子里夾起生蒜，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翩翩君子般的沈郁在這長陽宮竟如此不講究。萬萬沒想到的我只能硬著頭皮拿起旁邊的榴蓮，剝了起來，邊剝邊忍住嘔吐的沖動——實在太難聞了！可為了讓謝詩九失寵，我豁出去了。

“愛妃如何得知，朕最愛吃這個水果？”

啊？我麻溜的動作頓住，從小到大，我就沒見沈郁吃過榴蓮，這會兒在正陽宮，他為了討美人歡心，連口味都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屏住呼吸拿起一瓣，以迅雷之勢塞進了沈郁嘴里，并奉送甜甜微笑：“那太好了。您多吃點兒。”

想要縮回來的手被捉住了，沈郁慢條斯理地咽下榴蓮，順勢吻了下我的手背，并得寸進尺地湊到我跟前，沉聲道：“阿九，朕今晚留下可好？”當(dāng)然不好。我假笑著，用吐氣如“蘭”的說話方式緩緩開口：“陛下不去皇后宮中嗎？”

我剛才吃了蔥蒜姜，熏不死你！

可沈郁竟然面不改色：“不去。后宮三千，朕最喜歡阿九了。”都這樣了還不放棄！沈郁你到底有多喜歡謝詩九！氣得七竅生煙的我剛想開口，就聽小太監(jiān)尖尖的嗓音道：“皇后駕到！”

我抽回手，憤憤道：“不見不見！誰來都不見！”

身邊宮女們齊齊變了臉色。唯有沈郁神色自如，寵溺道：“既然如此，貴妃安坐，朕去打發(fā)她。”

“貴妃”兩字一出，我只想痛哭。

本宮乃鎮(zhèn)國公嫡女，當(dāng)朝皇后顏瑟，才不是什么勞什子貴妃！不知怎的，今早我竟莫名其妙地在正陽宮醒來，進了貴妃謝詩九的身體。要知道，謝詩九可是我的頭號情敵！故而我才自導(dǎo)自演這么一出，打算趁此機會讓寵冠后宮的謝貴妃失寵。沒想到，沈郁中邪似的不知悔改。

（二）坤寧宮

其實以前我沒有這樣善妒。剛成婚時，我也曾想過效仿長孫，成為一代賢后，名留青史。

但首先，你得有一個正常的、勵精圖治的相公。不能像沈郁這樣，年紀輕輕沉溺道術(shù)，在宮中大興土木建觀星臺不算，還大張旗鼓地請來民間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南道北僧”之一，官拜國師。為此，我爹沒少勸他，可他恍若未聞，并為此再不踏足坤寧宮。

賢后夢無情破滅，徹底破罐子破摔的我，成了只醋壇。

如今天賜良機，適應(yīng)良好的我決定在變成“謝詩九”的日子里，珍惜時光，拼命折騰，力爭滅掉禮部尚書之女、后宮之中的勁敵謝貴妃，再榮歸本體。

晨曦微露，我坐在梳妝鏡前用心打扮，小宮女期期艾艾地提醒：“娘娘，待會兒要去坤寧宮請安。皇后不喜歡您濃妝艷抹。”這話不錯，我的確不喜后妃們涂脂抹粉。不過今天不一樣，我轉(zhuǎn)頭，露齒，微笑。見狀小宮女倒退兩步呀地叫了起來。我這才滿意道：“我打算，給皇后一個驚喜。”

濃眉連成線，胭脂暈成圈，血盆大口配慘白臉色，這副尊容別說沈郁了，連跟我互換身體的謝詩九本人都該嘆為觀止。

縱然如此，我還是低估了謝詩九的承受力。

她指著我：“你竟然……我的臉，我的臉……”她大概從沒見過自己這慘不忍睹的樣子，震驚得抖啊抖，抖啊抖，隨后白眼一翻，柔弱倒下。旁邊的宮女們一窩蜂涌上去：“不好啦。皇后娘娘暈倒啦！”

我無辜地撣撣裙擺，站起身打道回府。

剛走到門口，就見才下朝的沈郁匆匆而來，他快步越過我，又猶豫地折回來，試探著問：“愛妃？”我眨眨眼睛，回眸顧盼：“給陛下請安。”還沒蹲下，就被沈郁扶起，他望著我，笑容有些勉強：“阿九今日的妝容，挺別致。”

我忙扯開血盆大口，露出雪亮皓齒，會心一笑：“皇后暈倒了。陛下快進去看看吧。”

小樣兒。不是夸謝詩九濃妝淡抹總相宜嗎？今日本宮給你瞧瞧真正的“濃妝”。我全心全意盼著沈郁迷途知返，卻沒想到沈郁勇往直前地盯著我看了片刻，隨即便克服了心理障礙，握住我的手含情脈脈：“太醫(yī)已經(jīng)到了，皇后那里用不到朕。春光正好，不若愛妃陪朕去御花園逛逛？”

什、什么？！

沈郁的眼睛是不是壞掉了！謝貴妃丑成這樣他還有閑情逸致陪她逛園子？要知道里面皇后都暈倒了！

不得不說，此時我的心情很有些復(fù)雜。一方面竊喜我這個不受寵的皇后可以借謝詩九的光跟沈郁同游;另一方面我又同情自己，沈郁寧肯跟妝如毀容的謝貴妃逛園子，也不樂意去探望暈倒的皇后。

哎喲。本宮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被這樣冷落。

沈郁摟在我腰間的手一緊：“阿九，在想什么？”他低頭，唇湊在我耳畔，弄得我渾身打了個激靈，瞬間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以前我總覺得謝詩九得寵憑的是臉，現(xiàn)在看來，身材也很重要！不然沈郁走路為什么要黏在我身上，全程吃我豆腐？

這么一想，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胸前的波瀾壯闊，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努力一下！

（三）適得其反

癱在榻上暴飲暴食五天后，我神清氣爽地起身裝扮，照著之前的模樣化了濃妝，又在腰上纏了數(shù)圈白綾，套上袍子，把自己裹成水桶。這回小宮女不敢勸誡了，只用那雙欲言又止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我，仿佛若是我失寵，她便也生無可戀。

這幾天沈郁都在御書房和國師講經(jīng)論道，故而沒空騷擾我，給了我變胖的充分自由。

如今準備就緒，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挑壺上好花雕，我旁若無人地走去御書房。一路上太監(jiān)宮女紛紛下跪，動作比往常利落百倍。我表示理解，畢竟，今天這副打扮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辣眼睛。

到時國師正出門，他高深莫測地打量了我兩眼，斂了道袍請安后，面不改色地走出去。沈郁聞聲向門口望來，乍一看到我，驚得跌坐回龍椅。見狀我內(nèi)心狂笑，深覺功夫不負有心人，越發(fā)賣力地扭動腰肢，“妖嬈”萬分地走到桌邊，嬌滴滴地開口：“陛下，您好久都沒去看臣妾了，臣妾想念陛下，只能來瞧您。”邊說邊在心里嘔吐，臉上的脂粉同樣不甘示弱，爭前恐后地往下落。

聞言沈郁的身體有小幅度顫抖，隨后不忍直視地閉上眼睛。

我心中吹起勝利的號角，彩旗飛揚。可這勝利只持續(xù)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的沈郁又恢復(fù)了柔情似水，他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笑容滿面地道：“幾日未見，愛妃富態(tài)不少，手感更佳。”說完驗證似的捏捏我腰，捏到一手的綾羅綢緞。

他臉上笑意更深：“阿九每次都帶來驚喜，簡直讓朕欲罷不能。”

他在說什么，我一句都聽不懂。正常人此時不應(yīng)該嫌棄地讓我，哦不，讓謝貴妃，滾回宮去別在外面現(xiàn)眼嗎，為何他竟不按常理出牌？品味也太獨特了吧！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感到十分挫敗。

那邊沈郁接過花雕，斂袖倒酒：“既來了，便陪朕喝一杯。”滿腔愁緒，求之不得。幾杯黃湯下肚，醉眼蒙眬中，我恍惚見沈郁湊過來，薄唇微啟，深情表白：“阿九，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朕都只喜歡你。”

我聞言哇地哭出聲來。這是什么混賬話！本宮都已經(jīng)這樣努力了！拜托給留條活路好不好啦！

“沈郁你到底喜歡我什么，我改還不行？”

他愣住，目光在我臉上轉(zhuǎn)了兩圈，面露難色。我殷殷地望住他，重燃希望。他伸手，毫不猶豫地在我臉上胡亂蹭了兩下，蹭得袖口色彩斑斕：“沒有一樣不喜歡。”

五雷轟頂——計劃失敗。

禮花齊放——他、他吻我！本宮這才明白，沈郁之前面露難色是在糾結(jié)從何處下口。我瞪著他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內(nèi)心激烈斗爭。顏瑟，他親的不是你，是謝詩九，快推開他，不要便宜謝貴妃這個小賤人！可是，他的嘴唇好軟，睫毛好長，他扶著我腰的手……咦，他為什么在脫本宮的衣服？

等一下，等一下，本宮的身體啥時候騰空了！

軟綿綿的，這是床嗎？

沈郁，你這個色狼！

（四）寵妃

俗語說酒是色媒人。以前本宮不信，現(xiàn)在信了。

扶著快斷掉的腰，我凝望帳頂，重新思索人生。本宮千方百計讓謝貴妃失寵，不過是為了讓沈郁偶爾去下坤寧宮。然而他此時就躺在我身邊，那我又何必舍近求遠？直接賴在正陽宮，接著扮演謝詩九不就可以如愿以償？

這樣一想，我便心安理得起來。

可惜，坤寧宮的謝詩九按捺不住了。她等在正陽宮，瞧見我回來立刻放下手中茶盞，冷笑著把地上扎著針的人偶踢到我跟前：“你給本宮解釋下，這是怎么回事？”小宮女拼命沖我眨眼睛，偷偷比著口型告訴我，這東西是皇后從我寢宮搜出來的。哦，看來是我留宿御書房，叫謝詩九嫉妒了。

我走到她跟前，輕聲道：“我死了，你有什么好處？”她同樣輕輕地回答我：“本宮問過高人，你死了，他就能讓我回歸本體。”說起來真是有點悲哀。好好的后宮之主、皇后寶座，被我們倆齊齊嫌棄了。“貴妃”這個位置，因沈郁的格外寵愛，變得炙手可熱。

傷春悲秋未完，就聽皇后惡狠狠地道：“敢在宮中行巫蠱之術(shù)，來人！賜貴妃白綾！”

先斬后奏這招不錯，只是，換回來后你就成了“行巫蠱之術(shù)”的謝貴妃，想過怎么給自己平反嗎？我憐憫地望著她，剛想提醒，就聽緊閉的宮門忽然被推開了，熟悉的嗓音乍然響起：“阿九，你把手絹忘在書房了，朕給你……送回來。”

不怪他打了個頓，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著實明顯。

原本打算強勢自救的我立刻改變策略，化身飽受迫害的小白菜，奮力掙脫恃強凌弱的宮女們，楚楚可憐地撲到沈郁懷里，嚶嚶哭泣：“陛下，皇后污蔑臣妾在宮中行巫蠱之事，臣妾冤枉！”沈郁順勢抱住我，提起絲絹幫我拭淚，看都沒看皇后一眼，便道：“多大點事啊，也值得這樣興師動眾。”

巫蠱是小事？我仿佛聽見謝詩九磨牙的聲音。

“陛下，人贓俱獲，您、您可別偏心太過！”

沈郁掏掏耳朵，吊兒郎當(dāng)?shù)鼗氐溃骸半蘧推牧耍隳茉醯模俊北灰媚樕t的謝詩九顫抖著嘴唇，勉強用還算平穩(wěn)的語氣道：“本宮不敢，本宮這就告退。”

神清氣爽，揚眉吐氣。做寵妃的感覺這么棒！怪不得謝詩九迫不及待想要回歸。我理解她，我不會讓她得逞的！

沈郁摸摸我的長發(fā)，溫柔地在我耳邊道：“阿九，沒事了。”我緊緊抱住他，沉醉在他如絲綢般順滑的低音里，隨后挪挪身子，煞風(fēng)景地道：“有、有事。我好像，來葵水了。”下腹針扎般疼痛， 沈郁見狀著急起來，橫抱起我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又讓宮女們端生姜紅糖水。他坐在床前握住我的手，憂心忡忡：“臉都疼白了，以前可沒這樣過，還是召太醫(yī)瞧瞧吧。”以前當(dāng)然沒這樣過，以前我來著葵水還能上樹爬墻呢，眼下可能是使用謝詩九身體的后遺癥。

（五）觀星臺

正陽宮雞飛狗跳了幾天，惱人的親戚總算離開。

沈郁喜氣洋洋地說要慶祝一下我的安然無恙，我嘴上雖然說：“有什么好慶祝的，下個月還得遭罪”，但心里還是很期待，畢竟以前做皇后時沒有享受過寵妃級別的待遇。

盛裝打扮，等在宮中。卻沒想到直到傍晚，沈郁都沒有來，只派了小太監(jiān)說讓我去觀星臺。喲，這么看，他還準備了驚喜。我歡欣鼓舞地去了。

高臺明月，微風(fēng)樹影。

有人背對我站著，鳳簪長裙，烏發(fā)飛揚。我愣了下，轉(zhuǎn)身便走。做人的確不能得意忘形，不然會陰溝里翻船輕易落入圈套。“站住！”身前閃出兩名五大三粗的太監(jiān)，阻住我的去路。謝詩九踱到我旁邊，一字一頓道：“姐姐，這么長時間了，我們的賬也該算一算了。”

糟糕。同來的宮女守在臺下，這會兒估計已經(jīng)被謝詩九控制。

我只能自力更生。

“有話好好說。你讓他們都下去。我們聊聊。”

可謝詩九似乎一點都不忌諱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倆的真實處境，她冷笑著說：“我跟你無話可說。你也用不著拖延時間，陛下安排人在城樓放煙花，此時正滿心以為你在過去的路上。他不會回來救你！你死心吧！”

太監(jiān)們步步逼近。我不斷后退，終于站在了觀星臺的邊緣，身后是數(shù)丈高臺。我望著謝詩九猙獰又陌生的臉——我的臉——忽然覺得恍惚。半月前，我還端坐坤寧宮，恨謝詩九恨得咬牙切齒卻束手無策。而現(xiàn)在，仿佛一下子，我們倆就變成了這副不死不休的模樣。

正心灰意冷惶惶不安中，有人登上高臺，衣擺帶風(fēng)：“皇后！你要做什么？”

黑衣金冠，濃眉俊眼，沈郁領(lǐng)著侍衛(wèi)們快步而來，他關(guān)切的目光望向我，似乎松了口氣：“阿九，過來。”他伸手，骨節(jié)分明，五指修長。所有的胡思亂想在瞬間打住——只要沈郁站在我這邊，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我癡迷地望著他的臉，抬腳向他走去。不提防旁邊的謝詩九突然伸腳，絆了我。

跌下高臺前，我看到沈郁突變的臉色，他焦慮萬分地沖過來，卻只觸到我的衣角。

我聽見他撕心裂肺的高喊：“阿九！”晚風(fēng)獵獵，遠處城樓上的煙花競相開放，花團錦簇，是他送給我的意外驚喜。

再抬頭，便看到他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觸、膠著。落地前，他抓住我，把我護在懷中。我聽到他輕輕說：“阿九，朕不會讓你有事。”這句情話，比以往任何一句都更讓我臉紅心跳。

謝貴妃也好，皇后也罷，至少此刻，他愿意與之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顏瑟。

可惜，摔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我的視線忽然模糊。這個觀星臺，好邪門啊。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沈郁什么事都沒有。而我，卻意識消散，暈了過去。

（六）真相

我以為醒來時，會回到坤寧宮。

可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那個嘮嘮叨叨的小宮女。她撲到我床前，捂住胸口夸張地道：“娘娘，你可醒了。陛下把您抱回來的時候，臉色可難看了。”

“皇后心腸實在歹毒。要不是陛下不放心，從城樓回來親自接你，只怕不能及時趕到。”

“不過您放心！陛下大怒，已經(jīng)把皇后打入了冷宮。就連鎮(zhèn)國公都被牽連，抄家問斬了……”

等、等一下。

“鎮(zhèn)國公，被抄家問斬了？”我沙啞著聲音問。

小宮女笑嘻嘻的：“對呀。都殺了。陛下這是為了給娘娘報仇呢。”

報什么仇！

結(jié)仇還差不多！

我晃了下神，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隨便扯了件披風(fēng)，便跑了出去。小宮女還追在后頭啰啰唆唆：“娘娘！國師說您驚嚇過度，要臥床休息呀！”

抄家問斬四個字反復(fù)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

我爹扶持沈郁，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如今只因他想要給我，不，給謝貴妃報仇，便可以不分青紅皂白滅掉顏家。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

到達冷宮時，皇后剛剛飲下毒酒。她站在沈郁身前，唇邊流下鮮血。正對殿門，她率先看到了趕來的我，可話卻是對著沈郁說的：“你機關(guān)算盡，把所有人當(dāng)作棋子，可憐顏瑟這個傻子……”她勾唇啟齒，沖我露出詭異微笑。她還想說什么，卻已沒了力氣，萎頓倒地。

沈郁順著謝詩九的目光向我望來，看清我面容的那一刻，他大驚，脫口而出：“阿九！”

我掉頭望向他，疑惑道：“沈郁，剛才她說什么？”

他似乎冷靜下來，不答反道：“你不該來。快回去休息！”

謝詩九說顏瑟，那是不是說明，沈郁早已知道我和謝貴妃的奇怪狀態(tài)。是了。阿九，他喊我阿九。我是鎮(zhèn)國公獨女，在家行九，爹娘叫我小九，哥哥們叫我九妹妹。以前，我一直以為沈郁喊我阿九，是因為謝詩“九”，可現(xiàn)在，我不敢肯定了……

“沈郁，你知道了？”他知道我是顏瑟，不是謝詩九。

可他立刻否認：“知道什么？朕什么都不知道！”他大步走到我身前，擋住我望向尸體的視線，放緩語調(diào)，誘哄道：“朕送你回正陽宮。”我甩脫他來抓我的手，不肯善罷甘休：“顏家滿門抄斬，就因為皇后想殺我？”

大概是我刨根究底的陣勢太明顯，沈郁望著我，深吸口氣，寒聲道：“鎮(zhèn)國公勾結(jié)外邦，通敵叛國。證據(jù)確鑿，滿門抄斬。”聞言我后退兩步， 不可思議地道：“不可能！這么多年來，我爹……鎮(zhèn)國公一心一意輔佐陛下，忠心耿耿。”沈郁看向我的目光蒙上陰郁，他冷下聲音道：“他把持朝政，限制朕的行動。顏瑟，你把這叫忠心耿耿？”

他終于不再假裝。他知道我是顏瑟，他早就知道。

“既然如此，沈郁，你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殺了？你明知道，她不是我！”他知道我是顏瑟，必然知道被賜死的皇后是謝詩九。

沈郁望向我，目光復(fù)雜，最終嘆道：“阿九，朕喜歡你，朕舍不得你死。于是拜托國師，想個法子。”

原來如此。

我之所以莫名其妙地和謝詩九互換身體，是因為國師作法。而沈郁，他對我之前的奇裝異服特意扮丑一笑置之，只因他知道，我是顏瑟。怪不得他極力阻止謝詩九企圖回歸的嘗試，只因這妨礙了他處心積慮的謀劃。

哈，說什么喜歡我？喜歡我，便可以毫無負擔(dān)地犧牲謝詩九？喜歡我，便可以把我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上？看著我和謝詩九鉤心斗角，他一定在心里偷笑吧！畢竟，在他的帝王心術(shù)面前，我和她都不過是被任意擺布的螻蟻。

“你還不如讓我死了……”也好過活著，家破人亡。

他濃眉微蹙，目露擔(dān)憂，但還是開口，沉聲道：“阿九，別這樣。朕發(fā)誓，過兩年便立你為后。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飲。”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握得我生疼。若他一天前說這話，我定覺守得云開見月明。可如今，我卻好像不認識他了。之前所有的溫情繾綣，仿佛一場華麗的夢。

如今，夢醒了。

他殺了我爹娘哥哥，卻還能淡定自若充滿信心地說出這番話，多么荒唐！

可最荒唐的是，我顏瑟別無選擇。從今往后，只能龜縮在“謝貴妃”的軀殼里，憑借眼前人的喜愛，茍且偷生。

心如刀絞，我知道自己該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面帶微笑地順著梯子往下爬：“好啊，我們一言為定。”

可惜我做不到，我用力甩開他的手，顫聲道：“不需要！”

我顏瑟，不需要他虛偽的喜歡，更不需要他虛無縹緲的承諾！

（七） 選秀

顏家倒臺，皇后賜死。

后宮眾人噤若寒蟬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中，我把自己關(guān)在正陽宮，未曾踏出殿門一步。小宮女憂心忡忡地守在床前勸慰：“娘娘是跟殿下吵架了嗎？他每天都來看望您，您一直不見，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您就要失寵了。”

“娘娘。您別再哭了！顏家倒臺，您該高興啊。聽說謝大人如今已經(jīng)官拜一品，入主內(nèi)閣了！”

顏家眾人尸骨未寒，沈郁便迫不及待地培植起自己的勢力。說什么弱水三千，他留著我，留著“謝貴妃”，不就是為了安撫謝家嗎？說到底，我仍舊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高興？這叫我如何高興。

喜歡的人變作仇敵，比仇敵是陌生人來得還要殘酷。看見他，我便想到死去的爹娘哥哥，若不是怕九泉之下無法向他們交代，我早就一頭撞死在了坤寧宮。

幾日后。

小宮女的憂心忡忡徹底變作了哭哭啼啼。

“娘娘！您快振作起來吧！再這樣下去，等今年選秀新人進宮，您可就真的失寵了！”

“您不在乎失寵，可謝家呢，正陽宮的上上下下呢！這日子，還總得過下去的。”

她這么一鬧，我倒是不好意思跟她一起哭了。我忙擦擦眼淚，問：“你說什么？選秀？”她見我感興趣，點頭道：“選秀是慣例，瞧著時間差不多了。”

是啊，消沉得也差不多了。

我站起身，坐到梳妝臺前：“幫本宮挽發(fā)，我要去御書房。”

御書房里靜悄悄的。沈郁上朝去了，還未回來。我百無聊賴，只能翻看典籍打發(fā)時間。

《老子他說》放在書架最上層，我努力踮腳，伸手，卻只能夠到書角。剛想叫人搬梯子來，就見斜刺里伸出只手，輕輕松松地取下書，翻了兩頁，那人笑道：“怎么對道家感興趣了？”久違的熟悉聲音傳來，我眼眶一熱，忙搶過書，掩飾般理直氣壯地道：“陛下精通道學(xué)，臣妾身為寵妃，自然要好好學(xué)習(xí)。”

沈郁挑眉，似乎沒想到我會自詡“寵妃”。畢竟，他連續(xù)十幾天被我拒之門外。

我微笑著望他，他便也避而不提這件挺沒面子的事：“朕記得你以前嫌棄這些都是歪門邪道？”說起來我和沈郁也算青梅竹馬，他以前在鎮(zhèn)國公府避過禍，和我算是臭味相投，不然父親也不會把我許配給他，并一心一意扶持。但夫妻間太熟悉也不好，比如此時，我只能哈哈笑著講實話：“其實我只是在正陽宮窩著太無聊，過來找點書打發(fā)時間罷了。”

他滿臉了然：“阿九，事情過去這么久，你不氣朕了吧？”

我真想把手里的書扣到他那張自以為是的漂亮臉蛋上，可我忍住了。因我現(xiàn)下也算是準備充分，有備而來：“陛下今年若是取消選秀，我便不生氣了。”

他表情一僵，似乎沒想到竟然還有條件。可他想了想，還是鄭重其事地道：“這宮里有你，便足夠了。”我仰頭望著他，慢慢露出燦爛的笑容，踮腳親了他臉頰一下作為回應(yīng)：“瞧陛下這樣為難，之前說的弱水三千，只取我一瓢飲，陛下莫不是忘記了？”

他怔住，隨后面露狂喜：“阿九，朕說到做到！”

他松了口氣，雙手撐在書架上，圈住我。眼看著他的吻快落到唇上，我立刻抬手，祭出道家大法：“我回去看書了。陛下好好批折子，修身養(yǎng)性。”

說完一溜煙逃回了正陽宮。

之后，沈郁日日過來，后宮中“謝貴妃”失寵的傳言煙消云散。

可好景不長，選秀的話題在兩個月后還是被提上了日程。

吃飯時沈郁故作鎮(zhèn)定地道：“阿九，最近上折子求選秀的大臣日漸增多，朕想……”我給他殷勤夾菜的手半途退回來，把菜塞進了自己的嘴巴。他見我的動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鼓足勇氣：“朕想，若是一味拒絕，對你的名聲不好，所以……”

后宮無主，我獨得圣寵。若是沈郁拒絕選秀，朝中那些碎嘴的大臣們不知道要編排我什么。道理我都懂，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意圖留宿的沈郁推出了殿門。小宮女一臉慌張：“娘娘您別關(guān)門呀！”

厚重的殿門砰地砸上沈郁挺直的鼻梁。

“娘娘，您別扔別扔！”

青花瓷碗哐當(dāng)碎在地上，嚇了沈郁一跳。

“阿九！朕錯了……”

我從窗戶里露出張冷若冰霜的臉：“你哪兒錯了？”

沈郁苦哈哈道：“選秀這事，朕不該提前告訴你。”

我轉(zhuǎn)身就往殿內(nèi)走：“關(guān)窗關(guān)窗！讓他去書房睡！”

（八） 其人之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沈郁要選秀。

選秀那天我“臥病在床”。小宮女勸得撕心裂肺：“娘娘！您一定得去！不要給外面那些妖艷賤貨勾引陛下的機會。”我懨懨地翻個身：“別吵別吵。本宮難得睡懶覺。”傍晚，沈郁駕臨正陽宮，非拖著我去儲秀宮欣賞他今日忙碌一天的成果。

我勉為其難地去瞧了幾眼，然后便震驚了！這屆國民顏值不行啊，怎么這些姑娘不是滿臉麻子就是走路外八，還有斗雞眼長痦子的。旁邊沈郁得意揚揚地道：“怎樣，愛妃滿意否？”

滿意滿意，我實在太滿意了。這以后，本宮的腰可能是好不了了。我欲哭無淚，喃喃道：“宮斗宮斗，她們這樣的，讓我怎么忍心出手……”故意的，沈郁一定是故意的！我斜眼望他，他含情脈脈：“朕說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知為何，這話被我聽出了挑釁的味道。

蒼天啊！我那天生氣，只是想找個借口趕他走，好睡個安穩(wěn)覺，并沒有讓他自覺表忠心的意思。

不過他都已經(jīng)這樣證明自己了，我也不能沒有表示。

于是我開心地笑起來，寬宏大量地道：“明日本宮觀星臺設(shè)宴，邀請眾位妹妹同樂。”眾人目露喜色，紛紛蹲身道謝。本來嘛，她們剛剛?cè)雽m，渴望展現(xiàn)才藝，自然對宴會這個良好平臺求之不得。

第二日，觀星臺上張燈結(jié)彩，臺下鶯聲燕語，熱鬧非凡。

我滿意地坐在沈郁身邊吃水果，邊吃邊跟他討論臺上秀女的舞姿：“身姿翩翩，不輸飛燕掌上舞。陛下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好眼光。”沈郁斜我一眼，冷冷道：“你見過這么胖的飛燕？”

仿佛為了配合沈郁，證明我說錯話，那姑娘原本柔美的舞風(fēng)突變。只見她從腰間抽出短劍，英姿颯爽，動作豪邁。我眨眨眼睛：“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沈郁，我今天沾你的光，可算是長了見識……”

語音未落，就見那秀女飛身而起，短劍長了眼睛一樣以迅雷之勢向我刺來。喂，說你胖的是沈郁，不是本宮！

“抓刺客！”沈郁手中的酒杯撞在劍上，帶偏了劍鋒。可不巧的是，偏向的正是本宮企圖逃跑的方向。要不是沈郁下一刻就撲到我身上幫我擋了這劍，我都要以為他是故意的了！

侍衛(wèi)們從四面八方涌出，秀女們尖叫著逃散。

沈郁抱住我悶哼。他腰側(cè)中劍，鮮血染紅衣襟，可他沒看一眼，只護住我，關(guān)切地道：“阿九，你有沒有受傷？”我搖搖頭，順勢依偎進他懷里：“沈郁，我沒事。”他皺眉，頓住，隨后重重地推開我：“阿九，你做什么？”

手中匕首染血，他捂住傷口，不可思議地望向我。

侍衛(wèi)們正和刺客對峙，沒人上前。我趁機退后一步，轉(zhuǎn)頭道：“長老，請！”燈影中，有老態(tài)龍鐘的和尚念著佛號現(xiàn)身，沈郁皺眉又問了遍：“顏瑟！你做什么？”

顏瑟。他也知道，我是顏瑟啊。

我走到他身邊，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謝詩九能找到高人，我自然也能。民間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南道北僧”，沈郁用其一，我邀其二。

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沈郁眼中閃過恐懼。他盯住我，顫聲問：“為什么？朕對你這么好！朕說過，會立你為后！”

“立誰？謝詩九，還是我顏瑟？！”

我走近他，與他對視：“你是不是以為，你殺了顏家所有人，獨留下我，我便要對你感激涕零？”他愣住，辯解道：“不是的，朕知道自己對不起你，所以拼命對你好……”

我冷笑：“把我禁錮在其他人的身體里，卻還指望我能與你毫無芥蒂，白頭偕老？沈郁啊沈郁，真不知你是太天真，還是太自信！”

勾唇，踮腳，我湊到他耳邊，緩緩道：“你以為你是皇帝，本宮便拿你無可奈何？”我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細細欣賞：“這張臉、這具身體，馬上就會變成本宮的！”他沒有掙扎，只定定地看著我，癡癡地問：“顏瑟，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朕？”

多么可笑。這話，該我問他才對。

我沉默片刻，終是如實回答：“以前喜歡。現(xiàn)在，唯有恨。”

咒語聲起，我漸漸失去意識。

（九） 后記

秀女中的刺客是我安排的。她的任務(wù)是刺傷沈郁，并供出幕后指使者：禮部尚書謝大人。之所以要先刺謝貴妃，再刺皇帝，當(dāng)然是為了聲東擊西，事發(fā)后好洗脫嫌疑。可謝大人萬萬沒想到，刺客被活捉，和盤托出。

謝家滿門抄斬。身為謝氏女的貴妃，自縊身亡。

其實我并未打算殺死沈郁。畢竟他當(dāng)初也曾大發(fā)慈悲，留我一命。我這人向來恩怨分明，按照計劃，他會被困在“謝貴妃”的身體里，打入冷宮，終生不出。可他自覺“士可殺不可辱”，接受不了成為后宮女子“謝貴妃”的事實，走了自縊這條絕路。

“謝貴妃”入殮時，我沒有去。

我待在御書房，翻閱了一夜舊史典籍。次日，我在朝堂之上撤去國師一職，并下令毀掉觀星臺。數(shù)日后，暗衛(wèi)回來復(fù)命，稱已“斬草除根永絕后患”。自此，民間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南道北僧”，真的永遠成了傳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絕不會給任何人故技重施的機會。

城樓上涼風(fēng)陣陣，我俯瞰萬家燈火，忽然明白了沈郁的選擇。身為皇帝的我，容不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顏家的謝氏，不惜栽贓陷害，也要除之而后快。他呢，少年登基，隱忍多年，不過只是為了親政而已。

夜空繁星點點，我仰頭，努力讓眼淚不要落下來。檐角風(fēng)鈴叮咚，掩蓋住我的呢喃：“沈郁，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