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49年1月30日下午兩點,倫敦白廳國宴樓(Banqueting House)外的黑色斷頭臺上,查理一世解開佩著銀色圣喬治紀念章的藍腰帶,隨后張開雙手,劊子手斧子一落,這位英國國王立刻身首異處。關于查理之死,與其性格不無關系,但若將性格認定為決定性因素,難免將這件重大的歷史事件過于簡單化。因此,本文擬對查理之死從英國社會諸多方面的“傳統(tǒng)”、審判過程中法理方面的“革新”以及具體時局來進行簡略分析,即試論述查理為何必死無疑。
關鍵詞:查理一世;審判;英國法律
中圖分類號:K561. 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9-0091-02
一、“生而自由”的英國人
1637年,當國王的特權(quán)法庭——“星室”法庭準備對三位勇士(因抨擊皇后被捕)執(zhí)行死刑之時,一位站在頭排的青年——約翰·李爾本(John Lilburne)被他們的精神所感染,便將帶有煽動性言論的小冊子運回倫敦城,同樣被捕。當他也被星室法庭審訊時,他拋出了那句擲地有聲的話:“作為一位‘生而自由(born to freedom)的英國人,他有權(quán)利拒絕‘自證其罪(self-incrimination)。”他的一席話,“一字一句像重錘一樣敲擊著每個人的心靈,催人警醒...”①
同一年,“船舶稅”(ship-money tax)事件爆發(fā),英國的傳統(tǒng)法律再次遭遇來自國王的挑戰(zhàn)。國王一再地肆意妄為,激起了人民的反對。正如像“生而自由的約翰”一樣,他們開始在傳統(tǒng)中找尋自己喪失殆盡的權(quán)利。
矛盾因王權(quán)而起,我們也就有必要探尋一下英國王權(quán)的大致發(fā)展脈絡。從中古英國人尊稱國王Sire(陛下)開始談起,這一詞與近代英文中的Sir(爵士)同源,且中世紀英國國王對貴族只有suzerainty(宗主權(quán))、overlordship(霸主權(quán)),而無sovereignty(主權(quán))可看出,國王實質(zhì)上是置身于貴族之中,而并非高于貴族。專制王權(quán),是伴隨著“民族國家”一起出現(xiàn)的,是“民族利益”與國王私人野心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②簡而言之,專制王權(quán)的主要作用:是作為“貴族中第一貴族的”國王,要維護地域內(nèi)穩(wěn)定,避免持續(xù)不斷的封建戰(zhàn)爭帶來的破壞,同時做到保護本國商業(yè)利益。但在諾曼時期,由于貴族對國王的長期抗爭,王權(quán)應該受到限制的思想也逐漸形成。早在那時一本名為《政治家手冊》(statesmans manual)的書中,就記載到:“殺死暴君不僅是合法的,而且是公平的。”斗爭的結(jié)晶便是著名的1215年《自由大憲章》,雖然在當時這部法律文件幾乎毫無任何約束力,但其為英國的君主立憲政體提供了“精神”上的奠基。在之后的1322年《約克法令》中,議會的憲法地位也已法令的形式確立。這樣一來,“王在法下”,“王在議會中”這些基本原則,在英國已經(jīng)得到普遍接受。可以說,限制王權(quán),或者是抵抗王權(quán)的越軌行為,在英國國人看來,就是爭取自由。但隨著歷史發(fā)展,專制王權(quán)也到了其失去必要性的時刻。在1588年與西班牙海戰(zhàn)中,英國艦隊擊退“無敵艦隊”;英倫三島也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掃除了封建威脅;社會經(jīng)濟也隨著有效率的經(jīng)濟組織形成而取得長足發(fā)展。③斯圖亞特王朝的君主若想繼續(xù)維持自己的專制統(tǒng)治,就難免會陷入以下困境:若要否定英國人民與議會在《大憲章》中已經(jīng)獲得的權(quán)利,包括自由民享有自由權(quán),國王征稅必須同貴族會議商量并聽取民眾的意見。非經(jīng)同級貴族依法審判,任何自由民不受拘捕、監(jiān)禁、沒收財產(chǎn)、剝奪公權(quán)、放逐、傷害搜查和逮捕等;甚至還有一條申明,如果國王違反規(guī)定,封建主有以武力進行反抗的權(quán)利,國王就必須否定權(quán)利所賴以體現(xiàn)的形式——即議會的存在,更要否定權(quán)利賴以維持的保障——法律。在另外一方面的人民與議會,若仍舊要維護保留自己的“權(quán)利”——即自由,則只有行駛“自由傳統(tǒng)中的最后手段”——抵抗暴君的權(quán)利。這便是最初英國革命的背景。國王在一開始便處在“精神”被動——違背傳統(tǒng)原則的局面中。
查理一世面臨更現(xiàn)實的問題,還有財政上的被動以及宗教上的被動。早在百年戰(zhàn)爭期間,愛德華三世就迫于戰(zhàn)爭壓力,同意了“無同意課稅法”(statutum de Tallagionon Concedendo):如未經(jīng)本王國大主教、主教、伯爵、男爵、騎士、市民以及平民中其他自由人惠然同意,則國王或其嗣君不得于本王國內(nèi)征課之。這一傳統(tǒng)傳利,在1628年國會的“權(quán)利請愿書”(the petition of right)中再次被重申。“1628年時,有人曾評論說:國會下議院所擁有的財富,可以將國王的財產(chǎn)購買三次。”④也正是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讓議會有實力與國王進行抗爭。“更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國王在船舶稅一案上的險勝反而使得全國人認為船舶稅并不合法。法院里最有聲望的五位法官并沒有屈從于國王的命令,這讓公眾更認為船舶稅確實不合法。在1640年的時候,國王大概只能收到1/3的數(shù)額。”⑤這樣的局面,讓查理一世在面對蘇格蘭起義軍隊的時候,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議會的幫助,國王的財政狀況重新受到議會的制約。財政上的被動,讓查理一世的兩位得力助手斯特拉福德伯爵與勞德大主教被議會剝奪了權(quán)利。尤其是勞德大主教(William Laud)的被捕,讓查理在宗教上也陷入被動。早在都鐸王朝開始,英國國王的血統(tǒng),以及權(quán)力統(tǒng)治的來源(亨利八世宗教改革后否定羅馬教皇的權(quán)力授予)都受到了質(zhì)疑。而“勞德的這種教會觀,在王權(quán)專制的世俗統(tǒng)治岌岌可危,只有宗教這根紐帶尚能起著維系和支撐作用的時候,是符合強化王權(quán)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的。”⑥失去勞德在宗教上的支持,查理一世的絕對主義更遭動搖。
二、“弒君者”的法理革新
英國社會的固有傳統(tǒng)雖有諸多保障議會自由與權(quán)力之處,但同樣也有保護國王之語。其中,最讓審判查理一世變得異常困難的,便是那句“國王即法律”(Rex is lex),國王審判國王(Rex v Rex)的案件,在定義上已經(jīng)自相矛盾。況且《大憲章》(Magna Carta)中更強調(diào)了,保證每個辯護人都有一個由同儕組成的陪審團來審查,可是國王是沒有可能有同儕的。按照1351年《叛國者法案》(時至今日仍然有效),把國王推上審判席就已經(jīng)是叛國行為了。這一系列矛盾,唯有通過當時負責審判的法官與律師,在法律義理上進行革新,才能有效解決。布拉德肖(主審大法官)與約翰·庫克(公訴人)在這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首先便是對“叛國罪”這一概念的擴充。在1649年的伊始,下議院開始匯編一系列法案(Act)或稱之為條例(Ordinance),中就明確提出了:“如果英格蘭國王為征稅而對議會和英格蘭王國發(fā)動戰(zhàn)爭,即可判定為叛國罪。”這一系列法令,實際上是認可了之前大抗議書的精神實質(zhì),“抗議書以‘人民主權(quán)說作為前提,表明權(quán)力必須為人民利益服務。沒有公民需要承認一個否定這一基本原則的政府。”⑦這些法令的出臺,讓國王不再免遭叛國罪懲罰,也成為了庫克在當時開庭時的公訴詞的法律依據(jù):“受托行使的有限統(tǒng)治權(quán)是國家法律所賦予的,此外無其他來源。從他接受托付時起,他就應該實踐為人民謀利的誓言,履行維護人民權(quán)利和自由的職責。”⑧根據(jù)這一法理而推論出來的,便是“查理的信任因為他的肆意專權(quán)和對已知權(quán)力、人民的自由的蔑視而喪失,因此他應該為他駕馭在法律之上的行為,而被判處最高的叛國罪。”⑨庫克更依據(jù)此理,提出了“暴政罪”概念:“就是絕對統(tǒng)治者在轉(zhuǎn)變成暴君的過程中所犯下的罪行,而這些行為不僅是由統(tǒng)治者所處的位置的性質(zhì)決定的,還取決于其固執(zhí)地想擺脫議會、獨立司法機構(gòu)或其他任何制衡其權(quán)力的民主力量。”⑩明顯,查理一世在兩次內(nèi)戰(zhàn)中的行為,早已違背了上述法理與原則,無論是被定為叛國罪還是暴政罪已毫無爭議。
查理一世也深知審判時的情形,即只要他在法庭對自己進行辯護,是必敗無疑。他的反應便是拒不承認法庭存在的合法性。“弒君者”在解決這一問題上所采取的手段,并非一味革新,而是再次重申了傳統(tǒng),即普通法中的“如同承認”原則,避免了與查理在法庭合法性問題上的糾纏。主審法官布拉德肖在三次庭審中一直強調(diào)的便是,若查理只是一味地質(zhì)疑法庭存在合法性,而拒絕對法庭的指控做出回應,他將會被視為已經(jīng)默認自己所犯罪行。事實也如此,查理直到被定罪也未選擇為自己辯護。
“弒君者”不僅運用了英國法,更將“上帝法”與國際公法引入了對查理一世的審判中。上帝法中,有兩點是最值得關注的,一是《舊約》中的同態(tài)復仇法,以血還血,以命償命;二是《以賽亞書》第14章19-20節(jié)中描述一個君王的情形:“你被拋棄,好像從樹上被砍下的壞枝子...因為你敗壞你的國,殺戮你的民。”B11這兩點對最后查理的定罪也產(chǎn)生了影響。國際法中,查理一世要承擔的,便是“軍事指揮”責任,即他必須為其部隊所犯的罪行承擔法律責任,因為該部隊是在他的控制之下,或者說,這是一支軍事行為任他掌控的軍隊。并且,君主在戰(zhàn)時不享有豁免權(quán),戰(zhàn)爭法在戰(zhàn)時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對王室貴族和普通軍人同樣適用。這一點實際上為審判提供了退路,即萬一由議會主導建立的法庭無法最終成功審判查理,他也會被作為敵方軍事首領而被由費爾法克斯、克倫威爾所領導的軍事法庭來審判。
三、為何是死刑
已經(jīng)在“精神”、財政、宗教、法理等各方面都處在被動的查理,被判刑必定在所難免,但讓他被處以極刑的,還有最后的時局被動。
其實試圖處死國王的想法并非在1649年審判時才出現(xiàn),早在1644年11月,作為議會軍的主要指揮官的曼徹斯特伯爵就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荒唐的境地:
“國王可以不在乎每隔多久打一次仗,而我們必須謹慎開戰(zhàn)。...如果我們進行了100場戰(zhàn)役而他贏了99次,他還是國王,但一旦他打敗我們,他就贏了,我們就要被處以絞刑,剝奪財產(chǎn),子孫后代也跟著遭殃。”B12那么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絞死國王。
可見,早就有人意識到了,查理一世若不死,他們就得喪命。時局發(fā)展到1649年審判時,這種局面愈發(fā)的明顯。國王被截獲的秘密信函表明,他并沒有停止戰(zhàn)爭的打算,他仍舊與蘇格蘭、愛爾蘭和歐洲大陸的“保皇”勢力存在聯(lián)系,其中最大的威脅便是歐蒙德、魯鉑特與威爾士親王。他們極有可能入侵英格蘭從而挑起第三次內(nèi)戰(zhàn),這是議會與軍隊兩方都已經(jīng)無法承受的后果。“按照當時英格蘭和威爾士的人口計算,英國內(nèi)戰(zhàn)的傷亡率比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都慘烈。”B13查理一世在第二次審判休庭時也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他對護衛(wèi)們說出了真實想法,告訴他們除了斯特拉福德伯爵之死以外,他對控訴書中所提到的成千上萬人的死無動于衷。”B14這句話,則是在主觀上就表明了,他是毫無悔改之意的。《大憲章》在這時再次發(fā)揮了作用,“不得出賣正義與權(quán)力與任何人,亦不得拒絕或延遲給予任何人正義與權(quán)力。”作為公訴人的庫克,以及軍隊的首領克倫威爾、艾爾頓在此刻,顯然已對這位國王徹底失去了信任與耐心,整個英格蘭也無法再繼續(xù)承擔與其無止境的消耗,查理一世就是在這樣的時局中,被推上了斷頭臺。
四、結(jié)語
審視英國革命的爆發(f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根因是查理的所作所為與英國的固有傳統(tǒng)之間的矛盾激化;加之議會與軍隊在戰(zhàn)爭中的優(yōu)勢,如:“對于海軍和倫敦城的控制十分重要,與他們在與有效聯(lián)盟者們談判方面的成功一樣重要。國會最終被證明在調(diào)動戰(zhàn)爭物資與建立有效指揮結(jié)構(gòu)方面更加的老練。”B15讓他們贏得了戰(zhàn)爭,從而擁有了審判國王的歷史條件,但隨著審判的展開,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國王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時局中,唯有進行法理革新,運用法律把查理送上斷頭臺,才能了解這場無止境的“內(nèi)戰(zhàn)”。期間雖然查理一世的個人性格有起到一定作用,但終究是無法在根本上左右事態(tài)發(fā)展的。真正的“劊子手”,是英國社會,運用傳統(tǒng)與革新,行使了一次集體自衛(wèi)權(quán),而查理則已是無力回天了。
注釋:
①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43.
②《英國文化模式溯源》錢乘旦 陳曉律 浙江人民出版社
③《The Rise of The Western World:A New Economic History 西方世界的興起》作者:Douglass C.North,Robert Paul Thomas 華夏出版社
④《論英國革命前的王室財政權(quán)與征稅權(quán)之爭》 張建人
⑤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46.
⑥《勞德大主教與十七世紀英國革命》 顧學杰 上海師范大學學報 1991年第2期
⑦Why Was Charles I Executed,Clive Holmes,Published by Hambledon continuum
⑧Why Was Charles I Executed,Clive Holmes,Published by Hambledon continuum,P150
⑨Why Was Charles I Executed,Clive Holmes,Published by Hambledon continuum.
⑩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195
B11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197.
B12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64.
B13《革命中的英國》,伍瑞奇,P335-336。
B14The Tyrannicide Brief——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New Star Press,P170.
B15Why Was Charles I Executed,Clive Holmes,Published by Hambledon continuum
作者簡介:戚凱(1995.4-),男,漢族,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2013級世界歷史試驗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