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平
陳滿在背負著“殺人犯”的罪名服刑二十多年之后,經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奉最高人民法院指令異地再審,終獲無罪判決。三月中旬,在全國兩會期間,“陳滿故意殺人宣告無罪案”已作為經典案例,分別同時出現(xiàn)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工作報告中。今天,我們再讀這份無罪判決書,追溯并反思二十多年前事關陳滿生死的一幕,也許并非多余——至少可以讓那段觸目驚心的歷史喚起我們對舉國上下正在全面推進的依法治國、構建法治國家基本方略危機感和緊迫感的認識。
在當年“從重從快”的“嚴打”態(tài)勢下,在對“殺人犯”陳滿的一片喊殺聲中,海南兩級法院能夠在不能(更不敢)依法宣告無罪的情況下作出“疑罪從輕”的“留有余地”判決,從而槍下留人,讓陳滿幸免一死,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并擔當多大的風險!這種壓力和風險,從浙江高院的無罪判決書中可見一斑。據這份編號為[2015]浙刑再字第2號的判決書記載:
海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定:陳滿因債務糾紛而將他人殺死,并焚尸滅跡,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且睛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應依法嚴懲。此外,陳滿為湮滅罪跡,縱火焚尸,在人口密集的住宅區(qū)放火,危害公共安全,又構成放火罪,應予數罪并罰。根據相關法律規(guī)定,數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筆者質疑:既然認定了故意殺人并焚尸滅跡,“且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應依法嚴懲”,怎么判決結果竟是死緩?顯然,判決之外似有難言之隱,只是一審判決書上未寫。
海口市人民檢察院對此判決不服,提起抗訴。抗訴理由是:陳滿蓄意殺人,手段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社會影響極壞,依法應予嚴懲;陳滿沒有任何法定或酌定從輕處罰條件;原判認為陳滿犯罪“事實清楚、證據充分”,“且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應依法嚴懲”,但對其量刑時卻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顯然過輕,未充分體現(xiàn)罪刑相一致的原則,應判處其死刑立即執(zhí)行。
海南省人民檢察院支持抗訴的意見認為:原審被告人陳滿有罪供述交代的犯罪動機、犯罪過程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法醫(yī)檢驗報告、證人證言完全一致,陳滿作案手段兇殘,情節(jié)特別惡劣,沒有法定從輕處罰的情節(jié),一審判決判處其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不當,應當撤銷原判,判處陳滿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二審中,陳滿及其辯護人均提出,認定陳滿殺死鐘某在作案時間上不成立,所依據的間接證據由于不確實且相互矛盾,不能起到證明犯罪事實的作用,陳滿在偵查階段所作的有罪供述系誘供、逼供所致,本案沒有確實、充分的證據證明陳滿犯罪,應當作出證據不足、指控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
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裁定認定的事實與一審判決基本一致,仍認為陳滿的行為已分別構成故意殺人罪和放火罪,手段殘忍,情節(jié)惡劣,后果嚴重,依法應予嚴懲。抗訴機關的抗訴理由并無不當,但考慮到本案的具體隋況,對陳滿可不立即執(zhí)行死刑。
一句“考慮到本案的具體情況”,讓陳滿幸免一死,“死刑”與“死緩”的一字之差,也為本案的最終徹底平反留下了活口。
現(xiàn)在、案件雖然平反了,可對于海南高院來講,卻將永遠背負著錯案的惡名,還得承擔國家賠償的責任。盡管如此,筆者還得為海南高院二十多年前以“考慮到本案的具體情況”為由“槍下留人”的大無畏之舉而點贊!這正如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一級大法官沈德詠所言,現(xiàn)實的情況是,受訴法院面臨一些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存在合理懷疑、內心不確信的案件,特別是對存在非法證據的案件,法院在放與不放、判與不判、輕判與重判的問題上往往面臨巨大的壓力。應當說,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一些案件,包括河南趙作海殺人案、浙江張氏叔侄強奸案,審判法院在當時是立了功的,至少可以說是功大于過的,否則人頭早已落地了。面臨來自各方面的干預和壓力,法院對這類案件能夠堅持作出留有余地的判決,已屬不易。
是啊,在人民法院根據自身的地位和實力,在“國人皆曰可殺”的態(tài)勢下,如果對某一個“疑案”在判決時確實無法做到“既不冤枉一個好人,又不放縱一個壞人”,退而求其次作出“留有余地”的判決,雖然也于法無據,但不能不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當然,要從根本上解決“不枉不縱”的問題,遠遠不是法院一家或幾個法官組成的合議庭所能夠奏效的,還有賴于中央有關依法治國基本方略的全面實施!有賴于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的“憲法地位”盡快落實!
(作者系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第八編輯部主任)
責任編輯: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