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新聞背景]2008年,湖南湘西億萬富豪曾成杰因非法集資被捕,其妻、長女、女婿也受牽連相繼被抓,此案成為當時轟動全國的湖南“吳英案”。曾成杰的19歲二女兒曾珊為救父,曾多方奔走,引起司法界、新聞界的廣泛關注。此事被大量報道,一時間,曾珊成為新聞人物,被稱為“救父湘女”。但最終,曾成杰被判處死刑,并于2013年執行,其妻、長女、女婿也各自獲刑。
曾經顯赫的曾家,不僅風光不再,還家破人亡。面對救父的失敗、家族的巨變,曾經的富豪之女曾珊,在剛20歲的青春年紀,如何度過這突然間破碎、坍塌的生活?
2016年7月下旬,本刊特約記者再次走近了這位曾聞名全國的新聞人物——曾珊。在她日漸平凡、普通的生活背后,一種如野草一樣永不放棄的執著和堅守,讓人感動、欽佩。以下是曾珊自述……
富家千金變“囚犯之女”,生活在墜落中前行
如果人生可以分為四季,那么在我的生命里,19歲之前全部是春天。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一下子跌進刺骨的寒冬。
我的爸爸曾成杰是湖南湘西三館公司董事長。30年前,他和媽媽從邵陽農村來吉首打拼,兩人起初賣廢品,后來成立房地產公司,最后成為吉首首富。我1989年出生,是家中三個孩子中最小的。出生時,爸爸已經是吉首名人,雖然吃過苦的媽媽小時候給我買100多塊錢的衣服都會跟商販討價還價,但我從來沒有為生活發愁。
2008年夏天,因為父親一心想讓我出國學習商科,我高中畢業,沒有參加高考,就直接進入北京一家留學機構學英語。國慶之前,我參加的托福發布成績,分數過線——這意味著我可以直接申請國外大學。我高興得給父親報喜,他卻語氣異常平靜地叫我先回家。國慶當晚,我們全家人很難得地吃了一頓團圓飯。晚上,一向言語果斷的父親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公司出了點狀況,要把我留學的100萬保證金先拿出來,我留學的事得緩一緩。
不知愁滋味的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并沒有意識到什么問題。10月2日,爸爸被通知去市里開會,竟被留下。他帶信給家里:省里要調查點事情,他過兩天才能回來。但其實,他再也沒回來:因為涉嫌非法集資,他被捕了。更可怕的是,在公司工作的媽媽、姐姐和姐夫也相繼被抓走。
留學夢破產了!除了大我一歲、正在某空軍部隊服兵役的哥哥,家里一個說話的人都沒了!仿佛一霎間,我由萬人羨慕的豪門千金變成了一個囚犯的女兒,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不知所措的我幾乎流完了19年以來因為幸福而欠下的所有眼淚。
2008年年底,爸爸的財產全部被凍結,家里所有東西都被沒收,連一瓶酒都沒剩下。我按要求在沒收的清單上簽字之后,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我坐在樓梯上嚎啕大哭了一整晚。但那之后,我沒有再哭:因為眼淚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還有更嚴峻的問題擺在我面前:一無所有之后,我怎么辦?
家被抄后,大伯收留了我,管我吃住。爸爸托律師給我帶話:沒讓我高考,又沒能讓我出國,他非常愧疚,囑咐我不要放棄,一定要考上大學。爸爸的話給絕望中的我點燃了星火。我開始準備成人高考。學習,讓我暫時忘記我無能為力改變的現實。
2009年年初,哥哥從部隊轉業,沒有找工作,拿著一大堆材料為家里的案子四處奔走。這年7月,我通過自考,順利進入湖南農業大學讀工商管理專業。這一年,媽媽、姐姐和姐夫分別被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以非法集資、侵占資產等罪名判處有期徒刑5年、6年和1年半。而爸爸因為案情復雜,尚未被宣判。當時已有一種聲音傳來:爸爸的案子就是湖南的“吳英案”,主犯很可能被判處死刑。
單純的我對法律是不懂的,但憑著“爸爸不能死”的信念,我注冊了名為“曾成杰之女”的微博,把父親案子的前因后果和最新進展都發到網上,還曾以“絕食”的極端方式引起媒體對父親案情的關注。一時之間,我成為新聞人物。
上大學時,我的生活已經非常拮據。雖然不時有大伯和一些好心人接濟,可生活變故之后內心抑制不住的危機感,讓我不敢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別人身上。何況,我在獄中的家人,也需要我提供生活費。于是,我的整個大學時光,除了上課和上網發帖求助,只剩下兩個字:打工。
為了賺錢,我一個人做了幾份工作:白天如果沒有課,到艾格去賣衣服;下午四點一下課,飛奔到學校附近的美的電器做促銷。夜里十點半,我坐末班車回到宿舍,輕手輕腳洗漱完畢后,在臺燈下復習一天的功課。過去那種睡到日上三竿再自然醒的生活,在我記憶里都虛晃得不真實。
這樣的辛苦,讓我每個月幾乎都有一筆近3000元的收入,不僅能保障我的基本生活,支持我為爸爸奔波的路費,還可以給獄中的媽媽和姐姐送上1000多塊。2010年下半年,姐夫出獄,重情的他沒有離開姐姐,每月給姐姐生活費。這讓我的經濟負擔和心里對姐姐的擔心都少了許多。
“大風起,把頭搖一搖;風停了,又挺直腰”
時光悄悄流逝著。2011年5月,爸爸因面向不特定社會公眾非法集資總金額34.52億余元,犯下集資詐騙罪,被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爸爸不服,予以上訴。當年12月,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爸爸的上訴,維持原判,并依法報請最高法核準死刑。
二審宣判后的2012年夏天,趁著十多位著名法律界人士在貴陽小河開會之機,我帶著父親免死的呼吁書奔赴過去,哀求司法界著名人士在呼吁書上簽了名。但這封簽名信沒有留住爸爸的命:2013年5月,最高法復核確認了父親的量刑,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兩個月后對爸爸執行死刑——我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爸爸也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在父親的遺體下葬時,我緊繃多年的心依舊撕裂、痛苦。生前,爸爸曾多次通過信對我和哥哥救他的行為表示感謝,同時也向我們表示痛悔,因為他連累了一家人,希望我和哥哥以他為戒,走規規矩矩、堂堂正正的人生路……讀著信,我淚流滿面,心想:我和哥哥努力做了我們能做的,雖然這份努力有點盲目,甚至莽撞,但其間滲透的親情,是否可以讓爸爸孤獨離世時,內心多一絲暖意?
死者已逝,而生者還得活著。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哥哥留在吉首,我回到長沙——沒有父親的肩膀可以依靠,堅強成為我們應對生活的唯一武器。此時,我已經大四,需要寫論文,我在打工之外,擠出大量時間查資料、寫論文,忙得像陀螺。
父親走后,哥哥和我對獄中的媽媽和姐姐更加盡心,每個月在探視時間去看望她們。年歲漸長的媽媽身體越來越不好,2010年時突然中風,但媽媽清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告訴家人”。直到我看出她走路的異常,她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這件事。探監時,我也遭遇尷尬:每次去,媽媽和姐姐問得最多的一句話:“案子會改判嗎?”爸爸走了后,我和哥哥、姐夫及獄警溝通好:為了不影響她們服刑,我們要隱瞞爸爸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所以,每次,我和哥哥都說謊:“爸爸也在服刑,差不多和你們同時出獄。”每當媽媽和姐姐投過來欣慰的笑容,我和哥哥的心卻像被刺了一下地疼,她們沒有注意到,眼淚早已在我的眼眶里打轉。
2013年年底,我遭遇了人生的另一個變故:2010年,我認識了長沙男孩王培。他對認真、安靜的我非常欣賞,我們在2011年成為男女朋友,他守著我打工、陪著我坐火車、一起從長沙站到貴陽為父請命,給了我孤獨歲月綿長的感動。我曾經以為,這份真情能伴我永遠,可王培和家人因為生活的原因不得不離開湖南,而我身上背負著家族,注定離不開故土,與其讓感情糾纏,不如面對現實,理智地選擇放手。
臨走前,王培邀請培訓機構的朋友唱卡拉OK,我也在邀請之列。他含淚道:“我要把這首歌送給最讓我心疼和牽掛的女孩,希望她能幸福。”然后,他唱了一首很老的歌——劉文正的《小草》。當熟悉的歌詞:“大風起,把頭搖一搖,風停了,又挺直腰。大雨來,彎著背,讓雨澆,雨停了,抬起頭,站直腰。”我無法再看王培那熟悉的眼神,沖出了卡拉OK廳……
2014年年初,我在長沙找到一份為各大企業做知識產權保護的工作。因為不想自己和馬上出獄后的媽媽、姐姐再回吉首觸景傷情,我迫切希望能在長沙安家,所以工作非常努力,但由于沒有資源,我只得每天拿著客戶名單做電話約訪,但往往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掛斷電話。但只要客戶有一點松動口氣,我就厚著臉皮跑過去拉業務。這個時候,為爸爸奔波鍛煉出來的膽量和堅韌讓我受益匪淺。
用更好的自己,饋贈所有經歷
2014年年底,媽媽出獄。她頭發花白、步履蹣跚,生活的變故已經削去她所有的棱角和銳勁,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無所不能、早出晚歸的女強人媽媽。在監獄門口,我、哥哥和媽媽抱頭痛哭。然后,我們帶著媽媽來到父親的墓地,媽媽這才知道其實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她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那段時間,媽媽以淚洗面,茶飯不思。我便將她帶到長沙,與我住在一起。我幫她把頭發染黑,給愛美的她定做旗袍,周末帶她逛廟會、爬山。媽媽在監獄里的這些年,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看著我用手機刷卡結賬,打車付費,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站在馬路邊左顧右盼卻不敢過馬路。我就像教小孩一樣,教她一點一點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在我的努力下,媽媽現在已經慢慢接受了現實,晚飯后還會去小區的小廣場跳舞。見我早出晚歸的忙碌,媽媽時常感嘆:“如果是過去,你哪會吃這種苦?”我笑道:“如果是過去,你每天忙忙碌碌,哪有時間這樣陪我!現在我們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媽媽一愣,點頭說“也是”,笑了。
2015年春節前,公司因為經營不善倒閉——我失業了。更讓我著急的是,我拿著簡歷在人才市場轉悠了一個月,一無所獲。見狀,一個朋友對我說:為什么不做保險?只要你肯下功夫,不怕壓力,一定能賺高工資——而這兩點正是我的特長呀。
2015年春節后,我主動到太平保險公司投簡歷,并經過面試順利入職。但剛進去,就面臨著每天從早到晚密集的高強度培訓,幾十種險種、各種數據要牢牢記住,還每天進行考核。可我天生是個對數字并不敏感的人,為了記住這些,我再也沒看過鐘愛的韓劇美劇,每天五點鐘起床,在公司培訓教室外的草坪上一頁頁地背,晚上回家又是背。
這樣一個月堅持下來,我以高分通過了保險從業資格考試,而和我一起招聘進來的十個新人,因為嫌壓力大先后離職7個,只有我和另外兩人留了下來。
但通過考試并不意味著你就是合格的保險員。剛入職的2015年4月,我曾遇到了一個客戶:他約我上門拜訪,我去后卻發現他正在打牌,我在旁邊站著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我有些焦慮,站起來問他想不想買。他看我語氣不友好,嚷道:“你急什么?我會買的。”
說完又去打麻將,而我覺得自己被侮辱,眼眶紅紅地跑回單位,結果,還被領導約談分析約訪失敗的原因。
一個月后,我重新約了這位客戶,耐心、平和地與他溝通,結果,他在我手里一共簽了五單,總保費有3萬元。
這次經歷給了我打擊,也給我了信心。此后,與客戶溝通時,我總會站在對方的角度提出解決方案,而不是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也正因如此,我逐漸積攢了良好的口碑,培養起了一批忠實客戶。現在,我已經做到業務經理一級,月薪8000元。2016年3月,公司舉行晉級典禮。我第一次穿上禮服,化上精致的妝容站上領獎臺,我很興奮,因為這不是富二代隨時可以開的party,而是我自己辛苦打拼一年多的戰果。
更讓我高興的是,在事業起步時,我收獲了愛情:劉森華是我的學長,1987年出生,比我大兩歲,湖南郴州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程序猿”。
2015年過年期間,一個同學介紹我認識了他。我和他認識時,我剛干保險,第一個月就面臨開單任務。得知情況,森華自己掏錢買了一份保險,成了我的第一個開門紅的客戶。他工資不高,那份3000多元的保單幾乎是他一個月不吃不喝的純收入。他的這個質樸行為打動了我——我想要的愛情就是相互之間這樣實實在在的支持和幫助。
相處了兩個月后,我帶森華見了媽媽。媽媽對他也很滿意。得知媽媽喜歡吃榴蓮,雖然榴蓮價格不低,而且森華非常討厭榴蓮的味道,但他每次來都會給媽媽送一個榴蓮。他這份對媽媽的心意,也讓我非常踏實。
隨后的五一節,森華邀請我去見他的父母。因為擔心他或者他家人不能接受我的過去,在去之前,我鄭重地和森華詳細說了我家的事情,怕自己沒說清楚,我還補了一句:“你可以到網上去查一下這件事,只要輸入我的名字就可以。”
森華聽完后,說了一聲“好”。晚上,他給我發短信:“我們好好過好以后的生活!”
然后,第二天,他如約帶我回老家——那是我和森華唯一一次關于我家的交流,他沒有問我任何關于過去的問題。我猜,他是不忍心再讓我想起那段痛苦的記憶。就這樣,我們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確定要結婚,我們沒向雙方父母要任何彩禮和嫁妝,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到處看房子。因為經濟能力有限,我們最后選在了位于市郊一小區的77平米的兩室兩廳。雖然交了首付后,每月要還貸2300元,我們有壓力,但家可以讓心安定。森華不會浪漫,但他會幫我剪指甲,吹頭發,他特意把結婚日期定在5月23日:寓意是“我愛珊”,這是屬于我們獨一無二的紀念日。
讓我欣慰的是,歲月的洗禮后,我們一家人也走向平靜生活:哥哥前年結婚,在吉首和別人一起合伙賣中藥材;姐姐2015年年初出獄,和姐夫在長沙做小本生意。
爸爸在獄中時,曾給我寄了十幾封信。在最后一封信里,他仿佛預感到自己的結局,反復叮囑我要考個正式文憑,找份踏實工作,過份平常又不那么辛苦的生活。在第一次找工作意識到學歷的劣勢時,我給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每月擠下1000塊錢作為學習基金。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也為了能以更好的姿態面對未來的挑戰,2014年,我開始利用業余時間備考研究生,但2015年初試成績出來,我以10分之差落榜湖南大學。但我沒有放棄,2015年再戰了一年。2016年3月,考研成績出來:我終于考上了湖南農業大學工商管理全日制碩士,而每年的學費1.7萬,我已經提前準備好——從一個億萬富豪之女跌落凡塵,我最終還是走上了向上之路,用更好的自己饋贈所有經歷。我想,父親在天有靈,也會為我欣慰吧。
編輯/談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