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網絡空間與安全問題的觀念基礎初探
汪丁丁

汪丁丁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經濟學教授。
這樣的標題意味著,首先,這篇短文是“初探”而不是學術作品,其次,它的主旨是要澄清一些基本觀念的來源以及當這些觀念被運用于中國社會現實情境時發生的翻譯問題,當然還有,以及由此可能引發的政策誤導。對人類而言,觀念是行動的先導。政策是集體行動,雖然通常不能但最好以正確的觀念為先導。這里探討的,是“網絡空間”觀念和“安全”觀念的基礎問題,或可視為一種哲學探討。
在觀念史的視角下,“安全”這一觀念的歷史遠比“網絡空間”這一觀念的歷史長久,通常,就政治哲學而言,可追溯至康德的《永久和平論》以及晚近哈貝馬斯關于康德這一觀念的批判或超越。由于這份期刊的性質,我稍后探討這一觀念。
在觀念史視角下,“網絡空間”是一個誤導性的漢譯,讀者或可在“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檢索英文“cyberspace”以便確認我的這一批評。根據這里的字源學考察,“cyberspace”是兩個英文單詞“cybernetic”和“space”的合成。前者源自希臘詞“kybernetikos”,意思是“卓越駕馭”。后者的意思是“空間”。顯然,漢譯的誤導源于前者。有些中文作者注意到這一顯著的誤導,遵循民國初期主張音譯的一派翻譯家的傳統,將這一短語音譯為“賽博空間”。這一翻譯的代價,當然,就是漢語意義不明,迫使讀者追溯它的西文單詞。在英文世界里使用這一合成單詞,或許最著名的,是科幻作者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發表于1982年的短篇小說里,漢語翻譯為“神經浪游者”(neuromancer)。這篇小說同時獲得1984年英語科幻文學三大主要獎項——“雨果獎”、“星云獎”、“迪克獎”,作者被視為“賽博朋克之父”。順便提及,劉慈欣的《三體》,獲得雨果獎,是這一派小說的余緒。1996年12月23日《紐約》雜志的評論接近英文世界對“賽博”的理解:Cyber is such a perfect prefix. Because nobody has any idea what it means, it can be grafted onto any old word to make it seem new, cool — and therefore strange, spooky(我的翻譯:賽博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前綴。因為沒有人知道它的涵義,故而它可成為任何一個老詞的前綴,于是獲得新的酷意——也因此令人感覺詭異,或恐怖)。今天,讀者不妨想象,夏夜清風,客廳書房,談興未盡,突然有人發現窗外飄浮著一架無人機。其實,這一想象提供了“網絡空間”與“非傳統安全”這兩大現代觀念的問題意識。
所謂“非傳統安全”,漢語翻譯,相當不通順的一種,就是:“一切免于由非軍事武力造成生存性威脅的自由”(何鎮飚,2011,《大眾傳媒與非傳統安全研究》)。這句話的基本格式是英文常見的“ free from ……(此處就是免于威脅的自由)”。這一定義,引自余瀟楓等人2006年的著作《非傳統安全概論》,它的漢語表達及英文格式意味著:(1)傳統的安全意識,聚焦于軍事威脅。非傳統的安全意識,泛涉軍事威脅之外的一切領域;(2)這種安全意識的觀念基礎是“消極自由”(free from ……)而不是“積極自由”(free to ……)。
夏夜清風,客廳書房,談興未盡,突然有人發現窗外飄浮著一架無人機。在這一情境中,我們很難界定“網絡”。因為,網絡的基本元素是“節點”與“紐帶”。在網絡語言中,無人機在空間的位置,很難表達為節點和紐帶。在非傳統安全的討論中,這一情境涉及的是信息安全問題。攝像頭收集的信息,載體是可見光,而光線的傳播是各向同性的。所以,在傳統的通訊理論中,我們很難界定這一情境中的“信道”、“噪聲”與“抗干擾”,以及其它與信息安全相關的術語。換句話說,探討非傳統安全問題,我們需要超越以往通訊理論的理解框架。但是在尋求新的理解框架之前,我們應尋求關于“賽博空間”的比“網絡空間”這一誤導性翻譯更好的翻譯。顯然,將賽博空間翻譯為“虛擬空間”,并不恰當。尤其是,賽博空間的安全問題絕非虛擬的。
當代安全問題的政治哲學基礎之一,是康德晚年作品“世界公民視角下的普遍歷史觀”以及“永久和平論”。在康德的論述中,永久和平要求各國公民首先具有世界公民的視角。否則,各國利益沖突可能永遠以“民族”的名義阻礙永久和平的實現。冷戰結束以來,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過程不可避免地使文明之間的關系問題成為利益沖突的最高形態。因此,國際政治之為一種社會科學,必須首先研究當代文明各形態之間的異同,并據此測度各文明之間的“距離”。回顧歷史,我傾向于同意這樣一種見解,即兩種文明之間的距離越近,它們之間的沖突就越可能以和平方式協調。
回顧歷史,不難看到,各國邊界的變動遠比各文明的影響范圍的變動頻繁得多。大致而言,我同意基辛格在博士論文里論證的見解,即當代西方的政治格局源于約四百年前歐洲“三十年戰爭”時期形成的文明沖突格局。由于西方文明主導了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故當代世界政治格局深受歐洲四百年以來政治格局的影響。在這一宏大格局之內,例如,俄羅斯東正教文明與歐洲天主教文明和新教文明之間的沖突為解釋包括“冷戰”時期在內的更表層和更短期的國際秩序變動提供了令人信服的長期參量;又例如,英美新教文明與歐陸天主教文明之間的沖突為更表層的國際關系變化提供了有一定解釋能力的長期視角。更進一步,最近十年發表的研究報告和著作表明,當代西方文明與阿拉伯文明之間的關系,以及西方文明與東亞文明之間的關系,可追溯至數千年乃至一萬三千年之前形成的種族差異。
所以,當代國際秩序的深層結構植根于各主要文明影響范圍之間的沖突與協調。在每一主要文明的影響范圍之內,通常存在著文明距離足夠接近以致可以和平方式協調沖突的若干國家。另一方面,在每一主要文明的影響范圍之內,通常存在由文明核心區或多或少可以界定的若干“大國”。例如,東亞文明的核心區,按照杜維明多年以來的論證,界定了“中國”這一觀念;又例如,阿拉伯文明的核心區,可辨識的大國包括埃及、沙特阿拉伯和約旦。依此類推,南亞文明的核心區界定了“印度”這一觀念,天主教文明的核心區界定了“德國”和“法國”這兩種觀念,東正教文明的核心區界定了“斯拉夫俄羅斯”和“奧斯曼土耳其”這兩種觀念。主要文明的影響范圍之間,存在著諸如英國、日本、或黑海諸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斯洛文尼亞)這類異常活躍的“小國”,惟其處于各文明范圍的邊緣故而獲得了遠比核心區域各國更豐富的文明成分。
賽博空間安全問題的本質是大國博弈。這一命題意味著,當我們討論安全問題時,切不可追隨那些低級情報分析而流俗于各種“陰謀論”的想象。因為,大國博弈,越是大國就越具有充分理性的博弈能力。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論述過,充分的理性從不借助陰謀,因為陰謀之成功與否過于依賴偶然因素(汪丁丁,2011,“陰謀論為何不正確”)。
其次,大國博弈意味著,大國之間的關系,既有沖突又有合作,永遠不會只有合作或只有沖突。因此,我認為最適合探討大國博弈的理論框架是“納什談判”過程。對國際政治而言,納什談判(Nash bargaining)的關鍵環節是談判各方的“威脅集”,納什的符號是“T”,它的任一元素t意味著,假如最低的談判訴求s不能滿足,則實施威脅t,不論這將導致何種代價。納什談判存在理性最大化的解,它要求各方提出可信的威脅集。例如,當某一大國的“核威脅”其實只是“核訛詐”從而不可信時,這一威脅完全失效。可信的威脅越是對談判各方具有震懾力,談判能力也就越強。當代的恐怖主義組織,出于充分的理性,必須公開承認成功實施的恐怖活動,為了強化談判能力。另一方面,那些不能及時獲得足夠談判能力的恐怖主義組織由于缺少資源,很快就瓦解或分化歸入更強大的組織。
以上敘述的政策涵義:中國必須向全世界明確提出自己的“威脅集”,同時,也應明確提出自己各項國際訴求的價值排序。這些信息越公開,國際秩序的納什談判就越可能實現充分理性的解(即有利于談判各方的秩序)。
(責任編輯:左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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