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小時候,我的作文成績不錯,老師不止一次地給過我“5+”的分數。我的主要訣竅是盡量寫得好玩點。比如老師出了個作文題“一次談話”,一般的同學寫的都是家長和自己談了一次話,批評或是鼓勵了自己……我獨出心裁地寫了一個中國小朋友同非洲小黑人打了一次電話的談話。老師著實夸獎了我。但我至今想起來還臉紅。兩國語言不通,他們如何交談?再有對方那樣貧困,到哪去找電話?
“文化大革命”時,學校的圖書館被封了。圖書管理員定了一條規矩:誰要想借書,可以,但是還書時必須交一篇批判該書的稿子。好借好交,再借不難。現在想起來,大約是浩繁的圖書都要她重新整理,她力不從心,想借助一下學生的力量。剛開始加入這個行列的人挺多,但一兩次之后,就寥寥無幾了。倒不是不想讀書,而是條件太苛刻了。
剛開始大家都去借書,但不久就只剩下我一個了。我借了一大摞書回去,大家都搶著看,稿子卻要我獨自寫。這還好說,關鍵是有些人看得很慢,我要還書了,她那兒還沒看完呢,我知道讀到半截被人把書奪走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不論她看得有多慢,我都不忍心催。倒是那人比我想得開,主動把書還了我,說,后面的我也沒空看了,煩你給我講一講好了。于是我又充當了“說書人”的角色。給一個人講,全宿舍的其他人也聽,她們以后索性不親自看了,專等著聽我講。在1967、1968年那些紛亂的晚上,在北京市中心一座靜謐的高樓里,一群少女圍著我,聽我給她們也給我自己講美麗的故事……據我的一位現已成了美籍華人的同學回憶,我那時給大家講過雨果的《笑面人》,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狄更斯的《雙城記》……
講完故事之后,剩下的就是我的苦活了。說它苦,不僅是因為我要在別人玩的時候,獨自寫字,更是因為我本是十分喜歡那些名著的,現在卻要昧了心批判,說什么好呢?不寫吧,就和這些名著徹底絕緣。思來想去,我對這些文學祖師爺的在天之魂禱告說:大師們,我批判你們,不是真心的。只是為了更好地讀你們的書。你們別生氣啊!
即使不背這個思想包袱,我仍是沒法寫。因為實在想不出哪些好拿來批判。圖書館的人又十分叫真,每份批判稿交上去,她都要仔細過目,蒙不過去。后來我發明了一個批判稿寫法,就是寫醒目的批判提綱,比如說,在以下部分里作者露骨地宣揚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然后就大段地摘抄原著。字一定要寫得工整。交稿的時候我忐忑不安,沒想到管理員直夸獎我認真,原來她是只數字數不看內容的。
我要感謝那位圖書管理員,她使我大量地摘抄名著,而且源源不斷地供給我珍貴的精神食糧,這在那個時代很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