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森鷗外歷史小說中主從關系的演變

王元

摘 要：明治時代是西洋文明流入的時代，人們熱衷于接受西洋精神文明，代替日本自古以來的武士道精神，呈現了一種混亂的樣態。這樣急劇變動的時代對生活于此時的森鷗外及其作品形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森鷗外可說是將西方的近代文化與日本傳統文化在最廣泛的范圍內進行對抗和綜合的人物，他的歷史小說題材更為廣泛、新穎。本論文從他的歷史小說出發，研究探討在他的歷史小說中，錯綜復雜的武家社會的主從關系。

關鍵詞：主從關系；忠義者；殉死；武士道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7--02

一.主從關系的演變

1.絕對的忠義者——興津彌五右衛門

《興津彌五右衛門的遺書》是森鷗外[1]在明治天皇大葬之日受乃木大將夫婦殉死刺激而創作的小說，講述的是：興津彌五右衛門奉殿下之命，和橫田一起前往長崎購買殿下喜歡的茶具香木，興津與仙臺的官員同時競買優質的香木以至于價格直線飆升，在是否花重金買香木問題上興津與橫田發生了爭論，橫田認為雖然是殿下的意愿，但香木只不過是玩物而已，無需花高價錢購買。興津從一個武士應該有的原則和道德出發，認為他只能遵從主命，這是對殿下的服從和忠心。兩人爭執不休，結果興津一時失手拔刀殺了橫田?；貋碇?，興津對主君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主君并沒有責罰他，而是表示理解和贊同，對忠義者興津彌五右衛門進行了犒勞，同時勸服了被害者的家人，最終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但是，興津一直對殺害殿下的家臣這件事進行反省，在殿下去世后，深思自己的過失始末，最終選擇切腹自殺，追隨殿下而去。興津遵從的是主命絕對服從主義，認為殉死是君臣間無償的行為。

興津為了完成主命，不惜殺害了同輩，可以看出他對主君的純粹的忠義心，主君欣賞他一心為主的情懷與精神，看到了他作為一名武士的良好特質，因而并沒有責罰他，而是表示理解與贊同。對待興津殉死的請求，主君心情愉快的表示許可與接受，可以看出主君也很看重和器重興津。興津遇到了信任自己的主君，對主君的忠誠發揮到了最大化，甘愿為主君奉獻，勤懇為他做事和服務，在主君細川忠利死后，興津選擇為其殉死，踐行了自己的武士精神信條，兩人的主從關系達到了極致，無疑是和睦的、無可挑剔的。

2.單向的忠義者——阿部彌一右衛門

《阿部一族》是大正2年發表在《中央公論》上的作品，森鷗外發表《興津》之后，重新冷靜審視‘殉死的問題，追究考察殉死的否定面。小說的主要內容是：在寬永十八年的春天，肥厚的藩主—細川忠利生病之時，很多武士都申請了殉死，結果，十八名武士得到了殉死的許可，阿部彌一右衛門雖然多次申請殉死，但最終都沒有獲得藩主的許可，原因是做事認真、追求完美主義者的阿部不討忠利的喜歡。此后，阿部被認為是愛惜生命、貪生怕死的膽怯者，終于，無法忍受惡評的阿部切腹自殺了。因為他的死并沒有得到主君的許可，可以說他的死是“犬死”，即白白送死。由于世人并沒有停止對阿部的侮辱，藩當局的處理態度又很冷淡，阿部的嫡子權兵衛也受到了牽連，被他人歧視。權兵衛為了發泄自己的不滿，在忠利的一周年祭日的法事上，切斷自身的發髻，供到佛前。新藩主光尚被他的行為所激怒，將權兵衛絞刑處死。對于武士而言，不能選擇剖腹自殺是武士的恥辱，阿部一族人再也無法忍受，奮起反抗，和藩主的炮手軍隊決一死戰，最后全軍覆滅。

阿部一族悲劇的原因與貫穿于森鷗外歷史小說中追求權力與自我的主題有很大的關聯。阿部本身并沒有錯，僅僅只是忠利不喜歡阿部，就拒絕他的好意與忠誠。忠利死前，“彌一右衛門祈求說，這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個心愿”[2]再次申請殉死，但是，忠利否決說“不，你還是繼續侍奉光尚吧”。[3]可以看出藩主忠利完全無視阿部的忠心，主從關系僅僅是阿部單方向的忠心，而主君卻置之不理，僅僅因為自己本能的厭惡阿部，就對他置之不理，這無疑是自私的，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能因為個人喜好就斷送了別人的未來和生命，這顯然是不公平的。阿部一族滅亡的原因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主從關系的不和，阿部的死是毫無意義的犬死，阿部一味的順從、忠心，換來的不是信任與支持，而是主君的冷漠與拋棄。

3.獨立自主的追求者——佐橋甚太郎

《佐橋甚太郎》于大正2年發表在《中央公論》上，是森鷗外的第三部歷史小說。講述的是：德川家康的嫡子身邊有個聰明機智、武藝高強的侍從佐橋甚五郎，一次射擊白鷹他與同僚蜂谷打賭取勝，同僚卻失信沒有按期拿來約定的物品，于是兩人發生糾紛，甚五郎拔刀還擊時錯手殺死了同僚。為此他請求家康的饒恕，家康命令他去刺殺敵將甘利四郎三郎，以此來免除死罪。甚五郎偽裝成書童混到甘利身邊，趁其不備，將其殺害。事成之后，家康如約赦免了甚五郎，但卻對甚五郎的做法產生了懷疑，“甘利對他愛如己出，這個慘無人道的家伙卻趁甘利睡著時殺了他的頭”[4]甚五郎正巧了聽到了此話，他“嗤之以鼻，并微微點頭，隨即悄悄起身退出?！盵5]從此不知去向。過了二十四年，甚五郎變身成為朝鮮使者，出現在家康面前，兩人默然相對，雖然家康認出了甚五郎，卻也無可奈何。

佐橋甚五郎為了自保答應去刺殺甘利，兩人表面上雖然是主從關系，但也達成了一種契約，如約被赦免后，家康表面上召見甚五郎，卻對他的忠心產生了懷疑，即使立軍功也對其壓制，這實際上是主君的背信，甚五郎看清了主君的意圖，冷冷一笑遠走他鄉，二十四年后甚五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站在家康面前，實則是對他的對抗，是家臣的勝利。在《佐橋甚五郎》中，并沒有選取‘忠的觀念，當君臣間產生間隙的時候，甚五郎下決心舍棄主家，潛逃至國外，不輕易屈服，固執的開辟自己的道路，不受主君所控制。忠義的觀念，是甚五郎個人倔強的生存方式，基于君臣間的情誼，達成了一種束縛。甚五郎的存在是以那種忠義觀念為紐帶，從封建桎梏的框架中跳出，來到海的彼岸，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二.主從關系演變的原因

興津彌五右衛門和阿部彌一右衛門都選擇了殉死，但是兩者的殉死完全不同。興津的殉死得到了主君的許可，而阿部的殉死只是沒有得到許可的犬死。關于殉死的原因，在森鷗外的小說中是這樣說的：首先，武士為效忠而殉死。忠誠是武士義理思想的核心，武士的存在即是為了效忠君主，那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甚至不用君主開口，武士也會為了君主的理想而拼盡自己的力氣，甚至死亡都在所不惜。其次，武士為報恩而殉死。最后，武士為恢復榮譽而殉死。興津和甚五郎都殺了同輩，但理由是不同的。興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完成主命，甚五郎是由于蜂谷沒有遵守約定，認為蜂谷的拒絕是不遵守武士道精神，因此殺死了不虔誠的蜂谷。阿部并沒有殺害同輩，而是由于君主沒有答應自己殉死陪葬的請求因而自殺。興津的殉死是為了效忠，阿部的殉死是為了恢復榮譽，兩者殉死的原因不同，主要是由于主從關系的不同。興津的死是得到許可的死，阿部的死是未得到許可的犬死，主從關系明顯是不一樣的。而佐橋甚五郎和阿部一樣，并沒有討得君主的喜歡與信任，但甚五郎在意識到主從關系不和的時候，毅然選擇切斷現有的主從關系，消失而去，并沒有以死來表現自己的忠誠。

從《興津彌五右衛門》到《阿部一族》的創作，可以說森鷗外對殉死的思考與理解在不斷地加深。對于興津和殿下的主從關系他表示贊同和認可，也是對武士道精神的贊揚和認可。森鷗外作為統治階級中的一員，他看到了武士精神的閃光點，于是就有了興津的武士形象。隨后，在《阿部一族》中，體現了更為成熟的武士道義與善惡倫理之間的關系，強調武士不能因為主從關系不和而隨意殉死。同樣是殉死，一個得到了老爺的同意并重賞，一個是沒有得到許可而全軍覆沒，完全不同的風格，可以看出森鷗外對武家社會關系進行了再思考，也可以看出森鷗外對武士道精神的矛盾性。由贊同到質疑，顯示了他的思想的合理化與進步性。而《佐橋甚太郎》的創作完全顛覆了前兩篇，人物開始有了自己的個性與追求，主從關系雖然不和，但與阿部不同，佐橋甚太郎開始有了自己的反抗，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和人格。這與森鷗外矛盾的人生觀是息息相關的。山崎國紀認為，以家康為代表的權力者、為政者形象的關心才是《佐橋甚五郎》的創作動機，即：“《佐橋甚五郎》執筆之時，鷗外最大的關注點在于為政者應當如何?！盵6]森鷗外受傳統儒家等思想文化的影響，母親對他的傳統教育根深蒂固，而他又有留學西方德國的經歷，思想開化，欣賞西方對個人價值的肯定，西方的啟蒙思想熏陶了自己，使他崇尚自由與解放，追求有個性的思想，因此筆者認為佐橋甚太郎的形象與主從關系的不和也是森鷗外賦予作品的一種全新的形象、全新的嘗試，同時佐橋甚太郎的角色也是森鷗外本身的一種向往和追求。人不該只有忠誠與尊重，壓迫和妥協，也該有反抗和追求。

結論：

本論選取了收錄在森鷗外歷史小說集《意地》中的三篇作品，通過三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與主從關系，來分析主從關系轉變的原因。在森鷗外的文學作品中，描繪了各種各樣的武士形象，通過武士群像，贊美了為了保持武士榮譽而切腹、為了主君而保持忠心和勇氣的武士，另一方面，也描繪了武士殘酷的一面。森鷗外的小說數量之多，類型也各不相同，對其他作品進行深入研究也是不可欠缺的。本論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今后還要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探討森鷗外的文學作品。

注釋：

[1]森鷗外：1862年—1922年，本名林太郎，別號觀潮樓主人、耳朵山房主人等，生于石見國津和野町（現島根縣津和野町）.

[2]森鴎外.『鴎外歴史文學集 第二卷』.巖波書店.1999.11-2002.3.筆者自譯.

[3]同上.

[4]森鷗外《佐橋甚五郎》.侯為譯.引自高慧勤編選《森鷗外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p441.

[5]同上.

[6]山崎國紀《森鷗外 基層的論究》，八木書店.1989，p265.

參考文獻：

[1]稲垣達郎.「森鴎外歴史小説」.國文學研究.1990-10.

[2]尾形仂.『森鴎外の歴史小説 史料方法』.筑摩書房.1992年.

[3]關立丹.阿部一族——森鷗外對歷史的再思考[J].長江學術，2007.3.

[4]山本博文「殉死の構造」.講談社.2008.

[5]關立丹.森鷗外歷史小說的武士道觀.日語學習與研究.2009年第四期總143號.

[6]長尾剛.『森鴎外武士道小説』.PHP研究所.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