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雙華
余容坐在車廂臨窗的位置,杵著手肘寫本月的專欄稿件,他個子很高,清清瘦瘦的,只能窩在樘板桌與座椅中間,略直起身子就會碰著頭頂的行李架。他是個有些名氣的作家,大器晚成,文風復古帶著偏執。車廂里很靜,原本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也調成了同一頻率,此行的終點叫做江南。窗外連陰了數月終于飄起了小雨,撲在滿是泥灰的窗面上,模糊視線。余容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江南時就是這樣的節氣,大抵是十年內的事情,那時他還沒寫出什么名氣,只帶著筆帶著夢,就那么去了上海,去了浦西,去找一處老上海的酒吧,他的筆下正缺一個舞女的形象。
八月的上海,暑氣將盡,悶著氣蒸了好些天才散了雨霧,攢了許久的沉郁氣息非但不減,反而像明火罩子澆了杯水車薪,白添了濃煙,更惹人厭。余容去的是一家叫做“異鄉人”的酒吧,挑兩層的結構,最前頭是鏤空雕花的矮鐵門,屋里屋外,繁華都是相同的。
酒吧里的燈光很暗,特別是每每曲終之時會有短暫的黑暗,余容聽見有淡淡的腳步聲,等到重新有燈光掃過時,他才發覺手邊多了滿杯的咖啡,那個孩子坐在他的對面,撐著頭看他,率先開了口,那聲音很好聽,在喧鬧聲中干凈利落,用不著傾身俯耳:“您好,—余容老師。”他把咖啡又往對面推了推:“我讀過您的書,是您的讀者。”余容愣了愣,突然覺得有些倉促,回了句:“你好。”站起身來同他握手。那天是余容到上海的最后一天,看遍了繁華景致,找不見預先的期冀,獨獨悟出了寂寥。每一天他到來時,那個孩子已經倚在了吧臺,而他走時,他依舊側身垂首。余容想不到與他真正熟絡起來會是因為作家的身份。“我是個歌手,我叫江南。”那人低頭撥了撥耳垂,余容才看清他的耳釘是粘上去的并沒有真正的耳眼,他跟著他的尾音開口,輕聲念了遍“江南,”——真是個與他相符的名字。然而江南卻停下了敲打桌角的節奏,皺著眉頭糾正道:“不對不對,我是歌手,其次才是江南,江南不過是個名字,而歌手才叫做人生。”余容覺得有些荒謬,可那些思想途經血液匯入心臟,卻有一種隱隱的震撼,他笑了笑,從善如流:“是,歌手江南。”余容抿了口涼下來的咖啡,:“孩子,你是在這個酒吧駐唱嗎?怎么從來沒見你上過場?”他問完才覺得有些唐突,自己來了總共不過一星期,怎能用上了“從來”這個詞,舞池里的燈光再次暗下去,他看不見江南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莫名帶了些低沉砂質的感覺:“我不在任何地方駐唱,來這里,是為了寫歌的,以后的某一天,我說不清楚是哪一天,但一定會有那么一天,我將站上真正的舞臺……”燈光亮起,照在他臉上,他抬手順著耳后的頭發,突然猛地一下扯掉了假耳釘緊握在手里:“您是作家,您對筆下終年不變的某個布景理所應當會注意到的,例如我,但我是寫歌的,想要聽到所有的聲音與旋律,也能注意最角落的嘆息,例如您。哦,對了。”江南起身,湊近了他:“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個追夢人。”末了他笑笑,眼波帶一絲神秘,彎成了新月。
余容覺得有些迷惘,不知道為什么潛意識里就認為自己并沒有理解那個孩子的話,他在桌下蹭干了手里的汗,十指相握,試探著開口,話說的極小心,對著一個孩子,用心的斟酌著言辭,想問,又有些不敢問,他像是預感到有什么即將爆發的高潮正暗暗醞釀,似乎自己筆下也從未描述出過現下的氣氛:“江南,我可以知道追夢人的含義嗎?”那孩子微側了身,看向一樓盡頭處緊閉的老式電梯,似乎看了很久,直到舞池里的明燈來回掃過幾次酸澀了眼睛,才漸漸將目光收回。他揚手一指:“你看那兒,就是電梯那,誰知道那電梯里頭會有什么呢?雕刻完整的花瓣或者只是四面頹然的鏡面,人生也是這樣,不知道下一秒有什么,會發生什么。很有趣,對不對,不斷的猜測那些東西,很有趣,對不對?”江南的語調開始上揚:“可那些東西我全部都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那扇門后面并沒有完整的雕刻,只有四壁模糊的銀色鏡面。”他頓了頓:“很失望,對不對?可是,我的夢境每天每天都在告訴我那些事,那些未知的,還沒有發生的事,只要我一閉上眼睛,一沉睡下去就會看見那些零星的,片斷的,清晰的或者模糊的自己與周遭,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一一兌現在我的生命里,好的、不好的,我猜測到的、猜測不到有,都會兌現,夢境里的現實永遠走在我的前面,我想努力趕上,卻只能天天掰著手指計算還有多少事情沒有發生,一直到現在,我所做過的最美好的夢境,便是我實現了夢想,成了歌手。”江南停下來,垂著頭,兩只手使勁地纏在一起:“我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不睡覺,就不會做夢,前兩天我總是看見不好的東西,我害怕。”余容僵硬地端坐在那里,明明是荒謬無理的故事,甚至無從得知真假,卻讓他全身血脈凍結,說不出話。他想要去相信,也愿意去相信。江南依舊垂著頭,兩個人就這樣一呼一吸地安靜的對面坐著。
余容待在上海最后一夜,從酒吧出來之后,他也同樣一夜未眠,如同一場夢境一樣,仿佛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無形無態,鋪不到紙上。而現如今他登上了另一段行程,在杭州西湖落站,他看見淡淡的薄霧聚積在月色下,水面一陣涌動,印出的月牙復散再聚,像極了淡淡的眉目,像極了那個江南,他突然再想回到當年夜中,想進到一樓盡頭的電梯里,去瞧瞧是不是那里真的只是徒有四鏡,亦或者,如今呢?或許那朵雕刻繁復的花束,就藏在門后,正在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