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小白
一個陰日的清晨,我到達了位于陜西彬縣的大佛寺石窟。在涇河南岸、清涼山下,鑿空在紅色山體間的壯麗佛寺出現在我的面前。經佛緣之線牽引,我跋山涉水來到這里。
大佛洞是全寺的中心,窟內主像為“西方三圣”: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均為石泥塑彩繪。阿彌陀佛像不僅高大壯觀,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則是它所傳達的充沛圓滿的形象,即佛家所云的“具圓滿相”:面方耳垂,額寬唇厚,肌肉豐滿,目光柔和注視前方,有一種泰然自若的風貌和悠然博大的力量。唐代塑像所具有的穩固的安全感和沉穩渾厚的包容力,從佛像周遭自然而然地溢出。有人認為,這尊佛像繪入了唐太宗的面容。
根據柯律格,西方凈土主佛—阿彌陀佛崇拜在5世紀的寺院中開始流行,到唐代成為中國最強大有力的佛教信仰之一。這一方面由于政治權威的竭力推崇,西方凈土世界的瑰麗壯觀圖景很容易讓人與大唐盛世聯系起來;另一方面則導源于佛教自身的世俗化,在阿彌陀國中物質極大豐富,“隨意所欲,應念即至”,能滿足修行者死后棲息于富饒之地的心理欲求。
大佛左側為觀世音菩薩,代表慈悲和信仰的力量,右側為大勢至菩薩,是智慧的化身。佛家有言:信則能入,智則能渡。兩尊菩薩面相豐潤,方面廣頤,含蓄恬靜,衣飾隨風翻飛,流暢的動感呼之欲出,形神無不展示出天國的至善至美。
大佛洞兩側分別是羅漢洞和千佛洞,為唐高宗時期開鑿。這一時期,唐朝的雕塑工藝達到了頂峰,人物造像風格趨于成熟。從大佛寺的塑像可以看出,這些佛像共有的時代風格是鼓胸、細腰、寬胯、頭身比例適度、身體豐滿健康,有的菩薩呈現出女性般的身體輪廓,不再筆直地站在佛的身旁,而是把頭微微地像佛一側傾斜,豐腴的胯部向一側扭動,身體呈現出優美的“S”型。“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我驚嘆于久遠古代的工匠們,竟能這般生動、大膽、直率地展現人性的內心世界,創造出如此光彩照人的雕塑杰作。
這樣的藝術造型,肇始于張僧繇繪畫風格的影響,于北響堂山石窟身體微曲的脅侍菩薩之中初見端倪,經過隋代的醞釀發展,到了唐代逐漸成型。與北魏時期那種超凡絕塵、不食人間煙火的造型不同,唐代造像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親切感,不但極力表現身體姿態之優美,還有意識地突出菩薩安靜祥和、關懷現世的神情,力求拉近人與神之間的距離。
千佛洞內一對菩薩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們并肩而立,容貌相似,恍如孿生。二者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披羅衣之璀璨,珥瑤碧之華琚,曼妙腰肢朝同一方向輕輕扭動,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而那如舞蹈動作般的風姿,則完美刻畫出菩薩的婀娜和嫵媚,讓人忍不住久久凝視。
仔細欣賞這組菩薩,你會發現它們是唐代造像藝術的完美代表,堪稱“東方的維納斯”。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部、嬌艷的面龐、朦朧的眼神以及嘴角露出的神秘微笑,都作了細致入微的刻畫。你面對的放佛是兩個人世間高貴文雅、豐滿苗條、健康美麗、活潑可愛的少女,居然有了呼吸,有了靈魂。
在唐代,思想、信仰與感受,仿佛獲得了肉身,故而是可見的、可感知的。佛像的神采,亦在出世的超越與塵世的關懷間,獲得了微妙的平衡。
每個時代有著不同的時代精神,雕塑、繪畫因此亦呈現出不同的藝術風貌。自宋元以降,佛像風格日趨寫實,菩薩的神情姿態趨于內斂自省,仿佛陷入無盡的冥思之中,唐人的“豐頰厚體”及對飽滿大氣之美的崇尚已經遠去了。唐代的精神,大概就是要不負此生、盡情盡興。如今的時代,流行的是骨感美,纖纖細腰錐子臉成為王道。我們大概忘記了,在輝煌的大唐,女人曾經可以那樣健康、自信、自由地舒展自己的身體—愛我就連同我的贅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