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縱觀中華數千年的歷史,越是包容吸收的年代,往往也是中國強盛之際,反之,越是自負拒絕包容吸收,越可能在自負中走向迷失。
樓宇烈說,最近幾年,我們都在強調文化自信。但是近百年來,我們對于自己文化的自信實際上是有所丟失的。
這句話,至少有兩層內涵。其一,自信與否常常是一個比較概念。自“五四”以降,面對以科技水平為突出標志的西方文化,精英人士率先迷失了自我,自慚形穢;其二,所謂自信有所“丟失”,潛臺詞是我們原本自信,只不過這種自信逐漸“丟失”。至于這種自信因何而逐漸“丟失”,卻頗值回味。
曾經很自信
春秋戰國以后,文化話語權長期為權勢階層牢牢掌控,文化自信與否更大程度上彰顯于權力自信。
《隋書·音樂志》曰:“每當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戲為戲場。”除了這個為一些國人倍感榮光的“萬國來朝”,隋朝還“貢獻”了另一個自信爆棚的詞匯—“天朝”。
緊隨其后的唐朝更是自信滿滿。以研究唐代中外文化交流著稱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薛愛華在其史學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一書中指出,“在唐朝統治的萬花筒般的三個世紀中,幾乎亞洲的每個國家都有人曾經進入過唐朝這片神奇的土地”。這些人帶來了各地的文化,雖然名義上他們都是來朝拜,但各自初衷又不盡相同,“有些是出于獵奇,有些是心懷野心,有些是為了經商謀利,而有些則是由于迫不得已。但是在前來唐朝的外國人中,最主要的還是使臣、伴侶和商人這三類人。他們分別代表了當時亞洲各國在政治、宗教、商業方面對唐朝的濃郁興趣。”據不完全統計,有60多個國家曾派人前往長安。當然,唐朝有的是“大手筆”—只要是外使前來叩拜,慣于厚賞。換言之,樓宇烈所摒棄的物質因素,在“傳統自信”中還是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與唐代強調“外交形象”明顯不同,由于長期受到北方游牧勢力的威脅,上層官場疲于應對,民間文化和社會經濟反倒得以繁榮,這也是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官方自信向民間自信讓渡的時代。
有明一代,文化自信再度回歸強勢的權力階層。明成祖不再滿足于“萬國來朝”,而是“勇于創新”—派鄭和先后六下西洋宣恩四方。據今人考證,鄭和先后訪問了30多個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國家和地區,最遠到達非洲東海岸,這也是中國文化歷史上為數不多的主動輸出。最值稱道之處或在于,盡管擁有強大的航海技術和軍事力量,但明成祖更擅長以“和”而非武力與諸國對話,這與后來興起的歐洲海洋帝國形成鮮明對比。
從自信掉頭轉向自負
當自信至“目無一切”,自負也就不遠。
以“天朝”自居,這是隋代以后的“官方”主流思維。及至清朝,這一優越感躍上峰值。1793年,英國馬戛爾尼使團載著天文地理儀器、樂器、鐘表、車輛、武器、船只模型等上千件象征英國工業革命成果的設備來到中國,隨行中還有哲學家、醫生、機械專家、畫家、制圖家、植物學家、航海家等學者,本想與清朝來一次“促膝長談”,以便打開清朝堅封的經商國門,無奈,以“十全老人”自居的乾隆長袖一揮:“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那些科技文明最終淪為乾隆眼里的“奇巧淫技”。
英國使團的無功而返,種下了鴉片戰爭的“惡果”。歷經兩次鴉片戰爭還有后來清日戰爭的挫敗后,作為晚清的有識之士,張之洞發表了舉世聞名的《勸學篇》,提出“中體為本,西學為用”的著名理念。顯然,這一理念并未超脫“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狹窄思維。
真正大批次接觸西方文化的當是120名經過千挑萬選的清代兒童。1872年8月11日,容閎和陳蘭彬率第一批從全國精挑細選并得到清政府支持的30名幼童前往美國求學。但9年之后,原定15年的幼童留美計劃夭折,學生全部要求回國。清廷的這次努力結果是種瓜得豆,催生了西方科技知識在中國的迅速傳播,同時也激發更多國人將眼光投向“外夷”。
毫無疑問,“五四”是中國文化從自信跌落至自卑的分水嶺,也是官方文化話語權被迫向民間讓渡后的新轉折點。1918年1月15日,陳獨秀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文章說:只有德先生、賽先生可以救中國。當自卑的情緒迅速蔓延,破除封建禮教的呼聲日益高漲,包括錢玄同、陳獨秀、魯迅、劉半農、瞿秋白、傅斯年等人在內的文化精英,甚至力主廢除漢字。魯迅就認為“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結果只能自己死。”胡適的態度稍顯溫和,但他力主白話文。
我們可以說這是傳統文化面對西方物質文明的一次完敗,同時也折射出傳統文化在物質建設方面的缺失,其堅守的根基自然難免被西方物欲文化淘洗一空。而過去為社會極力推崇的士紳文化,很快讓位于急功近利、見利忘義。因為物欲利益,越來越多的人奮不顧身、橫刀相向。而過去長期為人尊重稱道的斯文道學在一些人眼里越來越像是一個怪物。以致今日,當我們回望知書達禮的合肥張家四姐妹時,頓覺這樣的斯文既彌足珍貴又遙不可及。
重建文化自信
尋找既已“丟失”的文化自信,自然要回到中國文化的根本。
代序中樓宇烈擲地有聲地指出,“傳統就是我們的原創”,就是那些我們數千年來多種文明交匯積淀而成的文化根本。中國文化的根本就是“人文精神”,即,“以人為本,以人為中心”,其對應物是“以天為本”。“另一個含義是文化最初與武化是相對的,武化是用武力強制改變人的習性,文化則是以禮樂教化,讓人自覺地遵守社會的行為規范”。
在樓宇烈看來,以人為本,并不是簡單的以“人”為中心論,而是強調順應“天則”,從而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正因如此,與西方文化“向外”不同,中國文化更偏重修身養性,強調“內修”。禮教曾是中國傳統文化“內修”重要內容。如傳統孝道不僅是老有所養的重要保障,還是維系中國家庭倫理的重要情感根基。封建禮教在“五四”時期曾被丑化為“吃人”的道德面具。雖然強調禮教意義之重,但樓宇烈并不認為應當全盤復古,回到歷史,而是結合當代,在發展中弘揚。
樓宇烈著重用兩個字簡要概括了中國文化的特點:“中”與“和”。強調“中”,自然繞不開西方的“理性思維”。“中”是一個相對概念,這與西方強調定性定量有著涇渭之別。“中”有“中”的好處,“理性思維”也有其突出優點所在,比如對法律等社會規則的明確,如果沒有公眾看得到的紅線,法律和規定的執行就缺少尺度,處理起來很可能陷入“擺平”怪圈,表面看各方相安無事,實際上可能制造出一種偽“和”假象—偽“和”的背后并非雙方心悅誠服,往往是懾于利益或者外在力量的影響。
“中”是一種度,“和”則是寓意包容。“和”既非拒西方文化于千里之外,也非全盤接受,而是意在抱定魯迅筆下的“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態度選擇性吸收。隋、唐、明的外交是一種“和”,而30多年來改革開放之所以高速發展,也并非就是單一向西看,而是中西文化交融后,在逐步試錯中找到適應中國發展規律的結果。這種文化既包括融入更多國際思維與話語體系的表達方式,也包括對科學知識的高度重視。
相較而言,樓宇烈對于中醫的力推可能更易引發人們的注意。他認為從中醫中可以體會到中國文化的一個根本精神:整體的關聯,動態的平衡,自然的合理。然而,中醫的不可捉摸一方面可能吸引那些喜歡追逐神秘者的腳步,另一方面也可能招致同樣多的質疑。這樣的活例幾乎每天都可以在身邊找到—當菲爾普斯滿身火罐印的特寫鏡頭再一次點燃全球關注中醫的熱情時,患癌的90后女演員徐婷卻帶著渾身的刮莎和撥罐印草草走完了短暫的人生。
任何民族的文化自信不可能建立于話語壟斷、墨守陳規,也不可能完全拋棄、另辟新章,否則傳統就會變成無本之末。就文化自信,樓宇烈開出了兩道“藥方”,“一是調整中西文化的比例,確立中國文化的主體意識”;“二是調整科技文化和人文文化的比例,充分認識人文文化在社會發展和進步中的重要意義”。兩道“藥方”或可如此解讀:一方面要堅持弘揚文化傳統,另一方面則要在包容發展中大膽吸收。縱觀中華數千年的歷史,越是包容吸收的年代,往往也是中國強盛之際,反之,越是自負拒絕包容吸收,越可能在自負中走向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