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成教學在中國建筑教育的引入與轉化

（文/圖）張軼偉 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 博士研究生

構成教學在中國建筑教育的引入與轉化

（文/圖）張軼偉 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 博士研究生

Introduc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Construction Teaching in China's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引言

中國正規的大學建筑教育始于1920年代，在這之后，一批留美歸國的學生把美國當時盛行的布扎（Beaux-Arts）體系帶回中國，并發展為一個全國性的模式。1930年代，中國也開始受到歐美現代建筑教育的影響，但1950年代全國院系調整后，全國教學再次導向蘇聯的布扎模式。現代建筑在中國的影響總體上受到很大抑制。19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建筑教育的變革才再次重啟。文革封閉環境所形成的人才和資源的斷層，導致改革初期中國建筑院校的變革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外交流。“構成”教學作為文革之后最早進入中國建筑教育的一種新的方法，很快成為一種有效的形式訓練，風靡全國。在當時，體系化的構成教學對于中國改變長期浸淫模仿古典主義建筑的布扎教學很有意義。然而對于這一訓練的淵源、如何傳入并影響建筑教育，我們并不完全清楚。因而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通過對1980年代的構成教學的歷史和其源流進行回溯，來獲得對這一當下仍在發揮作用的教學方法以更深入的認識。

構成教學在西方的歷史回溯

在移植到中國建筑教育之前，構成訓練在西方已經經歷了完整的發展階段。因而，我們有必要先簡要地回顧構成在西方建筑和藝術教育的源流。這也是厘清“構成”的本質的第一步。

構成訓練，無疑和包豪斯基礎課（Vorkurs）有著直接關系，但卻并不等同。包豪斯課程體系中從基礎訓練到建筑的球狀模式圖對于之后的藝術教育有著很大啟示。而這種模式在莫霍利?納吉（Moholy Nagy）和約瑟夫?阿爾伯斯（Josef Albers）的發展下，形成了一套關于材料的形式訓練，被作為各個工作坊訓練的共同基礎，而最終指向建筑設計。然而，這個從基礎課到建筑的模式在包豪斯并未完全實施，一方面因為包豪斯真正的建筑課程在漢斯?邁耶（Hannes Meyer）時期才開設，另一方面，包豪斯本身也只是一個實驗性的藝術院校。1933年包豪斯解體，諸多建筑師和藝術家移民美國，并帶去了第一手現代主義的教學。而在美國的建筑院校中，中國留學生開始獲得了關于移植包豪斯的直接經驗，并傳播到國內。如1940年代黃作燊在圣約翰大學開展的教學，1940年代末梁思成在清華大學短暫的教改，1950年代羅維東的“組合畫”訓練等。但客觀地說，中國建筑教育當時對于包豪斯的認知，是個片斷化的體驗。

而與中國引入構成教學直接相關的是日本對于“構成”方法的延續和發展。日本的構成訓練直接來源于德國包豪斯。早期的包豪斯的留學生[1]水谷武彥（Takehiko Mizutani）、山脅巖（Iwao Yamawaki）、山脅道子（Michiko Yamawaki）把那里的教學法和對現代建筑的認識一并帶回。而之后川喜田煉七郎（R. Kawakita）所創立的日本新建筑工藝學院盡管并不是正規的建筑院校，卻以移植的包豪斯方法進行教學。在1940年代，“構成”有了一個最初的概念。按照朝倉直巳（Naomi Asakura）的論述，“構成”作為一種教學法的定義在日本的翻譯始于水谷武彥對于包豪斯“Gestaltung”（形態）的翻譯[2]。而1934年川喜田煉七郎與人合著的《構成教育大系》則是對其教學法的移植，當然這本書中的主體內容其實就是德國包豪斯的基礎課程。二戰結束后，構成在日本有了長足的發展，并以“造型基礎”的定義開始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3]。1950到1970年代，東京教育大學、東京藝術大學和筑波大學等校成為研究構成教育的主體。但構成的含義已經拓寬，并且不再是一個針對建筑教育的基礎課程。

構成教學在中國的引入

構成訓練在中國的引入則是從1970年代末開始，并且通過藝術教育間接傳入建筑教育。在改革開放之后，國門打開，各種新的理論和思潮涌入，并把諸多關于現代、后現代建筑的話語帶到中國，在這其中“構成”作為一種教學方法只是其中一種，但卻對于建筑系的教學，尤其是低年級的入門課程有了重要的影響。

1970年代末，構成以“三大構成”（平面構成、立體構成、色彩構成）的模式開始在中國藝術院校鋪天蓋地的展開。而最早是在中央工藝美院的教學，隨后在廣美、和無錫輕工都有發展，并大致形成了不同地緣的布局。例如構成在央美的引入是間接通過了香港。1979年，呂立勛率香港大一藝術學院赴北京，講授平面和立體構成課程。而他的方法則是其導師王無邪從美國帶回的設計基礎的課程。王無邪于1960年代初在美國學習抽象視覺設計，回國后在香港任教，而其出版的兩部教學著作《平面設計原理》和《立體設計原理》都是對于當時教學方法的一個描述。[4]這兩部書延續了包豪斯基礎課程的基本方法，并結合了當時美國60年代視覺和光藝術的內容。之后日本的朝倉直巳也開始在北京授課，并把日本構成影響帶到中央工藝美院和無錫輕工。因而構成的引入在最初對外交流的少數幾個院校開始，通過授課、講座的方式傳播，發展為一個群體性的活動。例如中央工藝美院裝潢系教師陳菊盛在王無邪的教學基礎之上，以“內部刊物”的方式編印了《平面設計基礎》一書，成為第一本由大陸出版的構成的教材。在這之后，辛華泉、尹定邦等教師陸續出版了一系列參考書，并以個人的教學帶動了構成在中國藝術和建筑院校的全面傳播。

如果說美術教育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完成了“工藝美術”向“現代美術”的轉變，那么建筑教育的變化則是從布扎體系向現代建筑教育的轉換。構成之所以在建筑院校受到歡迎并非偶然。1980年代開始，清華大學和同濟大學率先接受了構成教育的影響，并結合自身的教學，逐步在建筑系進行改革。然而在教育方法轉變的過程中，構成和布扎入門教學的關系，構成對建筑設計的影響卻需要更清晰的了解。因而，我們以一個案例來展開討論，這里選擇清華大學田學哲主編的入門教學書《建筑初步》進行研究。

《建筑初步》與構成教學在清華建筑系的引入

圖1，1934年在日本出版的《構成教育大系》的封面和其中的空間訓練

圖2，王無邪編著的《平面設計原理》和《立體設計原理》

圖3，王無邪《平面設計原理》中關于平面圖形的八種關系

《建筑初步》是八十年代直到二千年之后中國建筑教育基礎課的一本重要的統編參考書。而該書的第一版（1982年版）可以視為布扎方法的一個匯編，而第二版于九十年代末發行，不僅增加了構成教學的內容，而且進行了修訂，因而可以作為關注建筑教育轉型問題的素材。此外對照《形態構成解析》一書，我們可以了解到構成方法如何在建筑系中進行具體應用。此外，清華大學是最早引入構成教學的學校之一，并且也一直在推行，而書中的內容都是其教學改革的直接反應，而結合其他教學檔案，我們能建立一個構成進入建筑教育的過程。

根據田學哲的描述，“清華大學建筑學專業的形態構成教學始于1980年，最初由美術院校移植，經過消化吸收、借鑒積累，逐步形成適合于自己專業特點的教學體系。”[5]而王其明（1947年清華營建系入學）的回憶文章則提到了改革之后構成教學與1940年代末梁思成“抽象構圖”訓練的比較[6]，還提到了文革后去工藝美院學習的經歷。而通過前文對于構成源流的梳理，我們可以大致推測，最初影響清華建筑教育的“構成”很可能是港臺間接傳入的平面和立體構成訓練。

在清華建筑系改革初期，構成教學僅僅是一種對于形式的小練習，而并沒有取代布雜的渲染訓練。根據錢鋒的研究，如1978級學生的初步課程作業中，構成已經出現，但僅僅是一個“構圖設計基本練習”（見圖3）。而在這之后，構成教學在低年級的比重有所增加，并在1980年代中期逐步穩定[7]。1982年版的《建筑概論》提供了一個了解改革之初建筑入門訓練的途徑。事實上，這也并不是一個純粹布雜方法的教科書，其本身已經體現了從布扎到現代建筑教育的轉換。以下按內容的架構從進行解讀。

書中的第一章關于建筑的基本構成要素反應了教學中對于建筑的基本認知問題。作者以“建筑的功能”、“物質技術條件”和“建筑形象”來概括。這里功能和技術條件基本包含了功能、結構、材料、人的需求等問題，但“空間”作為現代主義建筑的基本特征并未納入其中，而被“建筑形象”所替代。如對于建筑形式的描述，作者增加了“對比、韻律、均衡、穩定”等視覺分析的表述，并配以平面構成訓練中的圖解為解釋。這里，對于建筑形象的理解則很可能引入了形態構成的一些基本原理[8]，同時作為一種視覺修養，對于建筑形式問題的審美在初學者中就要進行培養。之后作者對于建筑設計的概括是“由簡單到復雜的各種類型的建筑設計”[9]，這一點顯然與布扎類型的教學主張相吻合。而在九十年代出版的第二版中，空間的話語已經被引入，同時也作為現代主義建筑和其教學的一個本質的特征。

書中第二章“建筑基本知識”則可以視為當時基礎教學授課知識的表述。這一部分基本以建筑歷史的綜述為主。我們可以推斷當時建筑教育核心的知識體系屬于古典學院式的，而方法仍然是基于對于范例的模仿，而這部分又可以和書后的清華學生的古典渲染作業進行對應。（如“中古抄”、“西古抄”）但關于現代建筑的認識在書中也已經有相對分量的介紹。“基本知識”的第三部分則介紹了西方近、現代建筑的發展。如其對于包豪斯校舍和德國館的分析分別體現了對于功能和空間的意識。但“空間”問題是作為一種“近代建筑的藝術處理特點”開始被討論[10]。空間問題并沒有獨立，反而被融合到審美和藝術手法中，而并不完全是現代主義對于“空間”的解釋。

書中的第三章“表現技法初步”則是對于一年級渲染訓練的一個詳細的描述，和文后的圖錄對照大致可以對渲染訓練有一個較為清楚的了解。而這也是構成教學進入之前，中國大部分建筑院校基礎訓練的核心內容。這里提到書中把模型也作為一種建筑表現的方法，同時能夠看到一些新的形式問題的研究方法。如一些構成和空間的訓練已經有提到，如“建筑形體的組合練習”、“博古架構成練習”。書中甚至出現了國外學生作業對于折紙、杠桿原理的一些構成訓練。但手繪作為一種藝術的修養而使得正文圖稿均以墨線手稿出現。

而本書的第二版則體現了渲染訓練和構成訓練的共存。除了對于空間問題和西方現代主義建筑的重新引入之外，全書的第五章增加了形態構成的部分。這里已經能夠看到構成教學經歷了建筑化的內容。從教學的知識體系仍然沿用包豪斯式的抽象的方法，其關于“要素”和“結構”（也有教材稱之為組織）延續了形態構成的基本原理，例如把要素劃分為點、線、面、體的概念要素和形狀、色彩、肌理、大小等視覺要素，然后通過一定的方法進行組織，并最終形成豐富的形式。按照康定斯基的解釋，構成就是“把要素打碎進行重新組合”，這種把要素進行組合的原理實際上也是現代設計的一種基本的造形方法。

其關于“基本形”和“形與形的關系”（八種關系）的定義源自藝術教育中的構成原理。這里基本形指進行形式變化的基本元素，并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進行重新組織，而形和形的關系則暗示了更為復雜的空間關系。例如在書中把平面形式的關系延伸到建筑中進行探討，并以KPF事務所的作品為案例（見圖4）。

在作業的制作方法上，書中還談及了一套基本形式操作的方法。如從“選擇形原形”、“確定原形的基本關系”、“將原形分解成基本單元”到一系列方案的設計過程，并最終在形式美的法則下完成造形的訓練。這也暗含了審美仍是最基本的評價標準。而在下圖的兩個學生作業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設計的過程是一個理性漸進的步驟，但也加入一些非理性和藝術化的因素。

小結：從構成到建筑

構成教學進入建筑教育的一個主要問題在于如何把抽象形式問題的操作對應到建筑學的話題中。我們可以從以下三點進行總結：

其一，開始階段主要是知識和方法的輸入，如把“要素”和“組織”這一方法移植到建筑教學之中，并模仿一些藝術課程中的空間訓練。

其二，其次是把構成訓練的形和建筑形式進行類比，這時就完成了從抽象形式到建筑形式的轉化過程。這里既有學生對于建筑先例的分析，也有學生自己通過形式的操作來重新獲得新的認識。但學生訓練中的形式和真實的建筑不直接等同，但又不完全脫離，一些審美的基本法則和尺度、空間感等問題在兩者都適用。

其三，從中西對比的角度來說，構成訓練如何與建筑設計整合可以獲得新的認識。在這里，我們可以和海杜克在德州奧斯丁分校發展的九宮格訓練進行一個類比。同樣是在包豪斯基礎課程中發展出的訓練，九宮格強調抽象的形式要素和建筑要素的匹配，即點線面和梁柱板的對應，再通過一個系統內的變化獲得形式和空間的多樣性。而構成似乎脫離了這些約束，因而無法真正對建筑學教育中更為核心的問題，如空間問題、結構問題進行更清晰而準確的探討。

1.早期在包豪斯注冊的日本學生還包括大野玉枝，共四人。此外還有在格羅皮烏斯事務所學習的山口文象。

2.根據朝倉直巳在1982年的文章《作為基礎造型的構成——關于“構成”的意義》，他認為日本“構成”教育的建立始于東京教育大學第一代教授、學科奠基人的高橋正人，而高橋直接采用了曾在包豪斯學習過的水谷武彥對“Gestaltung”“構成”的翻譯。

3.朝倉直巳. 藝術?設計的光構成[M]. 白文花譯. 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 2000. 204

4.這兩本書的中文版最初在由臺灣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出版。

5.引自《形態構成解析》，前言。

6.王其明于1947到1951年在清華大學營建系學習。引自《憶梁思成先生教學事例數則》。“直到1979 年我從外地回到北京，到北京建工學院建筑系任教，擔任‘設計初步’課，了解到必須教的課程叫‘構成’，是最時髦的新學問。于是趕快去北京工藝美院學習取經。去了之后一聽一看，不禁感慨萬千，這不正是三十多年前，我接觸過，又遭批判的那個‘抽象圖案’么。”

7.構成教學在清華大學的穩定約在1980年代中開始，每年在一年級第一學期安排42學時學習平面構成，安排56學時學習立體構成。引自田學哲《形態構成解析》，P18。

8.這一推斷有待于采訪等進行更深入的了解。

9.引自《建筑初步》，P32

10.書中引用了一些現代建筑的觀點，如“近代建筑師則認為，墻、柱、屋頂……只不過是建筑的外殼，人們建造房屋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取得這個外殼，而是只在于取得這個外殼所包容的那個空著的部分——建筑空間。”

王無邪. 平面設計原理[M]. 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1975

王無邪. 立體構成原理[M]. 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 1989

[日]朝倉直巳. 藝術?設計的光構成[M]. 白文花譯. 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 2000

顧大慶. 論我國建筑設計基礎教學觀念的演變[J]. 新建筑. 1992(1)

李立新. 突異的過程： “三大構成”與中國設計基礎教學——中國設計基礎教學研究之三[J]. 設計教育研究. 2007(5)

錢鋒，伍江．中國現代建筑教育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8

圖4，《建筑初步》中的構成教學把平面設計形態的關系對應為建筑平面的形式問題

圖5，《形態構成解析》中平面和立體構成的學生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