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的生活方式大體可分兩種類型。一種是“減少型”環保觀,即盡量減少能源和資源消耗,譬如不使用大排量汽車,盡量使用公共交通工具或騎自行車出行,減少生活中一切不必要的浪費,盡量重復利用資源,減少肉食。這種環保觀相對溫和,實行起來比較容易且成本較低。

另一種環保觀相對激進。他們認為現代工業、工業化生產及其組織方式才是現代環境問題的源頭,所以傾向于不直接使用或很少使用現代工業產品,而選擇更“自然”的替代型消費品。譬如蔬菜只吃有機蔬菜,因為普通農產品的種植需要化肥、農藥、除草劑、激素和抗生素;即使吃肉,也只選擇散養的禽畜,因為集約化養殖對動物不人道且離不開現代化工業;包裝器物只用牛皮紙袋或竹木制品,不用一次性塑料袋;穿衣不但拒絕動物皮草,而且只穿棉制服裝,拒絕化纖制品和人造革。
由于“替代型”的生活方式成本高昂,實際上只有較富裕的人群才能負擔得起。
環保生活都環保嗎
“減少型”的環保方式,不但易執行,在效能上也獲得一致公認,因為我們的消費行為會造成環境污染或環境壓力,減少資源和能源的消耗,會直接減少碳排放和資源消耗。

相比之下,“替代型”的生活方式,通常并不會降低生活品質。
而且,“替代型”生活方式雖然直接減少了對現代工業的依賴——直觀上它毫無疑問是現代污染的源頭,但由于效率和間接原因,“替代型”生活方式并不一定符合我們的初衷。
最典型的是有機農業。從減少化工產品的污染看,有機農業無疑對環境有利。但由于其生產效率極為低下,產出等量的產品要比普通農業耗費更多的耕地、淡水、能源、人工、物流、倉儲成本,間接造成了更大的環境壓力。
有機生菜不使用除草劑和殺蟲劑,必須由人工拔草除蟲,制約了農田的種植密度,消耗了更多耕地、淡水和能源,但目前沒有任何數據表明有機產品更安全、更有營養。
種植有機西紅柿要比種植普通西紅柿消耗多10倍的土地和近一倍的能源,這意味著更多的碳排放。由于有機農業大多要等果實徹底成熟才能采摘,比一般農產品更難保鮮,所以不得不采用冷藏甚至航空等高耗能、高污染的運輸方式——一次洲際空運的尾氣碳排放量相當于普通貨運汽車一年的尾氣碳排放量。
散養禽畜也是如此。以有機肉雞為例,雞雛出生兩天后就不再使用抗生素,為避免交叉感染,需要更大的生活空間,它們比普通肉雞的生長周期更長,能源消耗增加了25%,污染物排放也增加近一倍。再如有機牛奶,與普通生產方式相比,需要增加80%的土地,碳排放增加16%,生產過程中的廢物排放也增加了一倍。
避免使用化工產品,并非意味著真的擺脫了對化工業的依賴。如用棉花代替化學纖維和人造革。由于棉花是很易招惹病蟲害的作物,全球1/4的殺蟲劑都灑在棉田。除了農藥污染,每公斤棉花需要耗費7噸到29噸淡水,又因為純棉衣物更易臟、更易皺,使用時會耗費更多的洗滌用品和電能。
紙制品替代塑料制品與之相似。塑料制品是石油化工業的重要產品,生產過程會耗費大量水電,并造成大氣和水資源污染,但造紙廠和制革廠并不會更無辜。造紙需要大量的漂白劑、增白劑、熒光劑等,污水中含有氨態氮、磷化物和硫酸鹽,還富含多種有機鹵化物;后者在加工中需要使用甲醛、煤焦油、氰化物和多種染料,還常常使用鉻鹽等重金屬鞣制劑,產生的污水同樣毒害一方。
如果離開了工業文明
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對自然的影響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物種滅絕和環境變化足以在地質年代上構成一個全新的“人類紀”。
雖然工業給我們留下直觀而強烈的丑陋印象——占據空間、焚燒燃料、污染排放,但工業其實一直都在保護環境,如果沒有工業,自然環境會面臨更加巨大的威脅。
今天環境污染真正的源頭是日益膨脹的人口:為養活70多億人,地球陸地面積的39%(5000萬平方公里)被辟為農業生產用地。如果沒有農藥、化肥、抗生素,即使將所有氣候適宜的森林、湖泊、草原都改為農地,也無法養活這么多的人口。
現代工業大幅提高了單位時空內的物質產出,用更少的自然資源供養了更多的人。凡是能夠普及化肥、農藥、除草劑和現代化灌溉的地方,人類都不會遭遇饑荒,如此巨大的全球人口只占用了地球上的少數土地。
合成氨工業通常被認為是化肥制造的起點,這直接導致了20世紀以來全球人口爆炸——化肥雖然對環境污染很大,但它的存亡直接決定了幾十億人口是否還能繼續活著。

而不能普及化肥和農藥的地區,單位土地的收成相當微薄,為滿足糧食需求就不得不砍伐森林、堰塞濕地,大面積的焚燒除蟲和施肥,這些舉措造成的污染遠大于提高其產量所導致的工業污染。
東南亞熱帶雨林是地球上最古老的雨林,也不幸地聚集了大量的貧困人口——1997年,印度尼西亞農民焚燒雨林,恰逢當年雨季推遲,釀成重大火災,煙霾綿延3000萬平方公里,覆蓋了近半個印度洋。
現代工業的另一貢獻是:合金、陶瓷、塑料、橡膠、燃料、染料、香料……種種替代天然材料的工業材料,大大減少了對自然資源、農業占地和更換養護的需求,這些都間接保護了環境,抵銷了相當一部分污染代價,并能讓如此眾多的人口不斷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質。

另外,現代工業和城市的集約化也大幅減少了人類對土地的占用。城市容納了30億人口,但城市和工業用地只占據了大約350萬平方公里,不足全球陸地的3%。
現代工業帶來的工業化生產方式,也改善了我們的生活品質,降低了環保壓力。因為其高效,工業國家無論是農業還是畜牧業,都已被納入工業化和集約化的生產體系。但這些好處未必能讓人直接感受到。
美國擁有全世界集約化程度最高的食品加工業,美國人餐桌上的有些食物可能來自遙遠地區。一些選擇“替代型”環保生活方式的人發起了在家門口尋找替代物的“100英里飲食”運動,但替代食品并非價廉物美,響應者很快發現生活質量因此嚴重下降,生活成本大幅提高。
現代工業和城市化與環境的關系,有時會違背我們的直覺,譬如發達國家,往往會有更大面積的林地,環境更優美。以人口密度極高的日本為例,日本在戰國末期,本州島的森林幾乎被砍伐殆盡,成為發達國家后,雖然人口更多,森林面積卻大幅增加。
中國也是這樣的,過去30年是中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速度最快的時期,雖然人口大幅增加,人均資源消費水平提升更是以10倍計,但中國的森林覆蓋率卻大幅提升,由于林地面積的增加,野生動物的數量也增加了。
最環保的方式是科技

其實,現代工業與環境保護并非勢同水火,而是相輔相成,技術更先進的現代工業不但能保護環境,還能讓我們擁有更加舒適的生活。
所以,減少環境破壞,只能依靠技術進步,提高能源、資源利用率,降低生產中的污染物排放,以及采用更清潔的能源,而不是減少甚至消滅工業本身。
任何踐行環保主義的主張都是值得肯定的,只要其主張的結果確實能減少環境污染和環保壓力。更重要的是,社會的環保壓力是促使企業不斷提升科技水平,減少環境污染的最直接因素。
作為個人生活方式,“減少型”的環保觀確實對環保有利。只是,“減少型”環保觀對改善環保的程度非常有限,畢竟適應了物質豐裕和便利生活方式后,大多數人很難不斷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質。

即使一個人持身甚嚴,經常使用自行車或公交工具,但異地旅行時,就無法避免乘坐高碳排放的飛機。常識告訴我們,自律性和社會責任意識較強的人,往往是受過高等教育和高收入的人群,他們的活動范圍也更大。
踐行“減少型”環保生活方式的人,雖然會在生活品質上做出局部減損與妥協,但并非意味著他們不追求生活品質,相反,他們可能是更靈敏的一群人,他們會本能地留意一切符合其生活哲學的技術進步,環保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生活品質的體驗,清心寡欲更像是生活哲學和美學。
(楊 靖摘自微信公眾號“大象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