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英
作為 《刑法修正案(九)》引人注目的新規,“終身監禁”是現有法律對貪污受賄犯罪最嚴厲的懲罰。
10月21日,黑龍江龍煤礦業集團物資供應分公司原副總經理于鐵義因受賄3億多元,被黑龍江省林區中院一審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在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對其實行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于鐵義的受賄金額超過了白恩培和魏鵬遠兩億多元的受賄額,創下近年來官方公布的落馬官員受賄額之最,他也繼白恩培和魏鵬遠之后,成為國內第三例被判處終身監禁的落馬官員。
短短一個月內,先后有三名落馬官員被判處終身監禁,而此時“終身監禁”實施還不到一年。“終身監禁”是2015年8月份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中的一項新規,“因嚴重貪污、受賄犯罪被判處死緩的,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予以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這一規定對特重大貪污受賄犯罪確立了死緩犯終身監禁的制度,并從當年11月1日起正式施行。今年10月9日,白恩培成為新規頒布后的“終身監禁第一人”,之后不久,魏鵬遠和于鐵義也受到了法律同樣的懲罰。
三名官員先后被判“終身監禁”,余生都將在獄中度過,而貪污受賄如何定罪量刑、“終身監禁”的規定如何理解等問題都成為社會和大眾關注的焦點。為此,我們采訪了刑法學專家、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阮齊林,對新規進行分析解讀。

刑法學專家、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阮齊林
三聯生活周刊:白恩培、魏鵬遠和于鐵義被判“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他們適用終身監禁的依據包括哪些?是否因為他們的犯罪數額特別巨大,比如這三人受賄的金額都超過兩億。
阮齊林:刑法規定的貪污罪、受賄罪的死刑適用條件有兩條:一是犯罪數額特別巨大;二是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而《貪污賄賂解釋》第4條對貪污罪、受賄罪規定的死刑適用條件在刑法規定的上述兩條之外,又增加了“犯罪情節特別嚴重”“社會影響特別惡劣”兩條。因此,他們被判處終身監禁,犯罪數額特別巨大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標準。
去年《刑法修正案(九)》完善了貪污受賄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將具體的數額刪掉,只在原則上規定數額較大或者情節較重、數額巨大或者情節嚴重、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情節特別嚴重三種情況。而與之相對應的《貪污賄賂解釋》則對數額進行了具體的規定,認為貪污或者受賄數額在300萬元以上的屬于“數額特別巨大”,應依法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至于“判處死緩,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的情況,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數額規定,只能根據現有的判例推測,理論界傾向于掌握的可以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受賄數額一般至少是要上億。
三聯生活周刊:白恩培案所認定的受賄犯罪行為發生在2000至2013年之間,魏鵬遠案所認定的受賄犯罪行為發生在2000至2014年之間,于鐵義案所認定的受賄犯罪行為發生在2005至2011年,而《刑法修正案(九)》是2015年8月29日通過的,2015年11月1日起開始施行的。按照“法不溯及既往”和“從舊兼從輕”的原則,在時間效力上,這兩個案子適用終身監禁的新規嗎?
阮齊林:“法不溯及既往”實際上指的是“重法不溯及既往”,即刑事案件原則上適用行為時的法律,但行為后的新法之定罪處刑更輕、對被告人有利時則適用新法。所以,有無溯及力,關鍵要看新法規是否對被告有利。但這個事情是說不清楚的,如果罪行按照過去的標準應該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現在判處死緩、終身監禁,這就對被告有利;如果本該判處普通死緩,結果卻判了死緩、終身監禁,當然是對其不利。所以還是要區分不同的情況來對待,對依照修正前刑法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就依照修正后的刑法判處死緩、終身監禁,而對依照修正前刑法應當判處死緩的,則不應適用終身監禁的新規,這樣來理解就可以了。
三聯生活周刊:“終身監禁”只規定于貪污受賄犯罪法條中,依附于死緩制度并與無期徒刑相關聯,而非刑法典總則的刑罰種類。為什么它只作為行刑方式存在,而不是新的刑罰種類?
阮齊林:“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這是個非常嚴厲的規定,如果普遍適用于各種犯罪,可能會造成幾個問題:第一,刑罰的目的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為的是改造對方、使其能夠悔過自新重新回歸社會,而把人終身監禁、不允許其重新回歸社會,這有悖于刑罰的目的和價值;第二,這個規定如果廣泛適用,監獄的人口壓力和國家的司法成本都可能會大大增加。我們在電影大片里經常看到犯罪分子被判處“終身監禁、不得假釋”,會產生一些誤解,其實它的適用范圍很窄,是基于犯罪分子的危害性極大、不能與正常社會共存,比如連環殺人、連環性犯罪等,是出于保護社會的需要。除非這種特殊情況,否則不太適合廣泛適用。此外,我們國家還保留死刑,對于極嚴重的罪行如暴力命案犯罪等,一般是死刑立即執行,應付這樣的情況手段已經足夠,“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就沒有必要普遍適用了。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從這個角度理解,白恩培和魏鵬遠并非“不能與正常社會共存”的案例,為什么也會被判“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呢?
阮齊林:“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是一味猛藥,它僅僅適用于貪污受賄犯罪,是作為一種權宜之計或者說是一種平衡的策略。非暴力犯罪很少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而犯罪分子慢慢掌握了尺度,也知道不太可能被判處死刑,這樣一來,死刑的威懾力就小了。我們一方面要嚴打,懲治貪污腐敗、進行威懾,另一方面非暴力犯罪要控制死刑,特別是死刑立即執行或者死刑的實際執行,這就出現一個矛盾,要在矛盾中做到平衡。對貪污受賄犯罪進行這樣一項專門的規定,可以有效減少對貪污受賄犯罪的死刑實際執行,維護貫徹我國的死刑政策,同時通過增加這樣一個執行方式的變通,加大刑罰對貪污受賄犯罪的威懾力。
三聯生活周刊:“終身監禁”是否真的意味著犯罪嫌疑人要終生在獄中服刑?如果死緩犯在死刑緩期執行期間,確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是否可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進而繞開終身監禁的決定呢?
阮齊林:從理論上講,無期徒刑就是終身監禁,只不過刑法有減刑和假釋制度,可以通過這個渠道,將無期徒刑減刑為有期徒刑,所以我們國家的無期徒刑只是名義上的,一般18年到20年左右就能出獄。現在刑法新規中“死緩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予以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就把減刑假釋的通道關閉了,意味著這輩子都是犯人,不可能通過正常的法律渠道出獄。
至于通過立功繞開“終身監禁”的規定,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死緩期間確有重大立功,減為無期徒刑之后又減為有期徒刑,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減刑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不符合“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的要求,所以被判處終身監禁,即使立功也不能獲得減刑和假釋。中國的死緩一般有三種:一種是普通的死緩,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第二種是限制減刑假釋的死緩,這是《刑法修正案(八)》增加的,對一些特殊情況判處死緩,限制減刑假釋,規定限制減刑的死緩犯罪分子,減為無期的不能少于25年,減為25年的不能少于20年;現在又有了一個針對貪污受賄的不得減刑假釋的死緩,所以終身監禁可以當成一種特別的死緩制度來理解。
另外,我們也都知道能貪污受賄幾億的人基本都是高官,年紀也比較大,即使執行一般的死緩,他們也不見得就能在獄中熬完年頭,更不用說終身監禁……所以這種處罰的警告宣示意義和道德譴責意義可能大于實際意義。
三聯生活周刊:在新聞報道中經常會看到一些案例,貪污受賄幾百萬和幾千萬的官員被判處的刑期卻差不多,沒有拉開幅度和梯次,這讓普通人很困惑,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法律的公平正義、罪罰相當的理念與此現象是否矛盾?
阮齊林:過去對貪污受賄定罪的量刑標準主要以數額為主,比如1997年刑法規定,貪污數額在10萬元以上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貪污數額在5萬元以上不滿10萬元的,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貪污數額在5000元以上不滿5萬元的,處1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規定了具體數額,貪污受賄數額在5000元以上的,量刑更主要的是基于其數額標準。而去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完善了貪污受賄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原則規定數額較大或者情節較重、數額巨大或者情節嚴重、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情節特別嚴重三種情況,并設置相應的刑罰幅度,確立了“數額+情節”的定罪量刑標準,這樣一來,貪污受賄犯罪的輕重,除了犯罪數額,還要考慮犯罪情節,比如貪污受賄的次數、持續的時間、貪污受賄贓款的具體用途和去向、是否屢教不改、是否退贓、是否因為貪污受賄造成其他嚴重損失等。打個比方,一個貧困縣縣長,貪污受賄幾十萬救濟款,對貧苦人民的危害就不得了,而高官簽個條、批個地,就受賄幾百上千萬,這兩個數字雖然懸殊,但危害性是不一樣的。數額是貪污受賄最直接可見的一個標準,但它不是唯一的標準,所以貪污數額不同、刑期相同這種現象是比較正常的。
三聯生活周刊:1997年刑法修訂時,貪污受賄犯罪的起刑點為5000元,但隨著經濟發展,這個數額代表的價值和意義已經與當初完全不同,刑法對貪污受賄的定罪量刑數額標準隨著時代發生了哪些相應調整和變化?
阮齊林:我國法律結構對于貪污受賄、包括其他犯罪行為基本都分兩層處理,輕微的給予黨紀政紀治安處罰,嚴重的才是刑事處罰。這種結構的合理性在于,刑法是非常嚴厲的處罰措施,一旦啟動就會耗費大量的司法資源,同時也會對被處理人產生終生影響,所以一般會把刑法作為滯后手段,在此之前會有前置的、比較輕的處理手段,如黨紀政紀處罰、治安處罰等。
既然是二元體制,對于貪污受賄數額極小的行為就不是直接定罪,而是會有一個切線,切線之上屬于刑法的處罰范圍,切線之下是行政法的處罰范圍。而這個“切線”也與經濟發展水平和司法習慣相配套。
最開始,貪污受賄一兩百元就可以定罪了,后來定罪數額漲到2000元,1997年刑法修訂時國家立法機關又根據情況的變化,將原貪污賄賂犯罪法定最低刑的數額2000元以下修改為5000元以下,法定最高刑的數額5萬元以上修改為10萬元以上。這一標準后來持續了將近20年,與上世紀90年代相比,GDP已經增長了六七倍,按照現有的經濟發展水平,5000元的標準非常低,再加上現在官員受賄的數額越來越大,就需要做出調整。
去年的《刑法修正案(九)》就對原來的規定進行了修改,刪掉了具體的數額,改為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是彈性的,由司法解釋根據經濟發展水平做出不斷調整。目前新的司法解釋一般認為3萬元屬于數額較大,比當年5000元的標準增長了6倍,基本跟上了目前經濟發展水平。
但是,其實在刑法修訂前,雖然規定的標準數額還是5000元,但在實踐中追究的基本上也是將兩三萬元作為起點。另外,為了體現對貪污受賄犯罪的嚴厲懲罰,在有些特殊情況下1萬元也可以定罪,司法解釋里一共規定了八種情形,其中貪污有五種,比如贓款贓物用于非法活動的、拒不交代贓款贓物去向和拒不配合追繳的;受賄有三種,比如為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造成損失的、為他人謀取職務提拔調整等。這種“數額+情節”的模式取代了以前單純的數額模式,是法律的一大進步。
三聯生活周刊:“十八大”以來,反腐倡廉力度很大,被查處的官員貪污受賄數額巨大,收受賄賂不僅包括現金,還有房產、汽車、珠寶等,比如,10年前收受的一套房產當時價值50萬元,現如今價值300萬元,在定罪時,贓物的價值如何計算?
阮齊林:在定罪量刑上,適用法律一般是按照“從舊兼從輕”的原則,也就是說,貪腐官員收受的贓物估價一般是根據其行為時的價值;在法律適用上,如果事后的法律對行為人有利,就適用新的法律。所以,10年前價值50萬的房產放到今天來估價時,仍然按照當年50萬的價值來計算,同時適用現在的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