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吳揚
2015年底榮獲聯合國“科學之星”勛章的黨永富,依然保留著農民固有的氣質:憨厚、寬容、堅持。他很愛書法,自己備有筆墨紙硯,辦公室的迎賓墻上掛有當代名人書法。
在黨永富辦公室的最顯著位置,懸掛著一幅六尺書法作品,上面寫著他本人的語錄:“終生奉獻農業災害防控事業。”
“我們土壤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每當談起土地問題,正值知天命之年的黨永富表情立刻變得很凝重。“原來土壤有機質含量6.7%左右,現在只剩0.8%~1.5%了;化肥農藥使用量逐年增加,農民投資土地的成本越來越高,采取了各種農藝措施,就是不增加產量。”
據國家環保部和國土資源部2014年聯合發布的公告,截至2013年12月,全國有16.1%的土壤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中度和重度污染的土壤面積2.6%。其中,19.43%的耕地土壤被污染,2.9%的耕地土壤受中度和重度污染。也就是說,在1 8億畝耕地中,有3.5億畝耕地被污染,其中5000多萬畝耕地已無法使用。而業內專家估計,由于土地污染數據極其敏感,實際污染的情況可能更嚴重。
黨永富的腦海里始終有這樣一串數字:1993年,中國農藥生產能力約為22.1萬噸,2015年,這個數字上升到374萬噸,平均每年上升16.9%。

在農地里觀察玉米的黨永富。
1978年,中國農業化肥消耗量為884萬噸,到2013年猛增到6500萬噸,平均每年上升6%,化肥消耗接近世界總量的1/3。目前,中國農民每公頃使用化肥量,是發達國家認定的225公斤/公頃這一安全上線的1.7倍。
從20世紀9 0年代至今,中國農民使用化肥數量增加了8到10倍,畝產卻僅增加了40%。
而研究機構的報告顯示,這些農藥有70%失散于環境之中,化肥中的氮只有35%左右為作物吸收,65%會對大氣、土壤、水體造成立體污染。大量的農藥在殺死害蟲的同時,也在殺死害蟲的天敵,影響生態平衡。太湖、三峽大壩庫區和杭州灣的監測數據表明,水體中的懸浮物氮、磷大部分來自農田徑流。
黨永富說,隨著雜草、害蟲對農藥產生抗藥性,以及長期使用化肥導致土壤酸化板結,地力下降,農民為了維持產量不得不噴灑更多的農藥,施更多的化肥。中國的農業生產正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
黨永富認為,最大程度地減少農藥的危害性,讓農民減少化肥使用量,盡快修復被毒化的土壤,解決土壤饑餓,是中國農業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真的不能再等了。”
黨永富的哥哥沒想到,他給弟弟的一包除草劑,會讓弟弟由農民成為農民科學家。
28年前,22歲的黨永富在河南商水縣的農村務農,在西安上班的哥哥給他寄來一包除草劑,想讓弟弟種地省點勁。當時的中國農村很少有人使用除草劑。對于哥哥寄來的這包產品,習慣逆向思維的黨永富充滿好奇:這東西管用嗎?會不會把農作物殺死?
為此,他做了一個試驗。他把自家的承包田分成兩塊,一塊用除草劑除草,一塊繼續人工除草。
幾個月后,結果出來了,除草劑確實管用,能殺死草,但對莊稼有一個緩苗期,用過除草劑的莊稼,明顯比人工除草的莊稼長得慢,造成農作物7到15天不長。6分地的產量也比人工除草減少了60多斤小麥。
黨永富發現了問題。“如果有一天全國的農民都用除草劑,豈不是產量要減少很多?”從那時起,黨永富開始琢磨如何預防除草劑的副作用。
氨水、綠豆水、大蒜水、中藥水,各種生活中據說有解毒作用的土辦法,黨永富幾乎都試過。“他就像著了魔一樣,家里燉了鍋肉湯,他都想倒到地里試試。”妻子邱銀芝描述黨永富的癡迷狀態。
在上述辦法都失敗之后,他買來了一大堆專業書籍,還遍訪自己能夠找到的這方面專家、學者。很多專家對他的行為表示不解,“除草劑還沒有推廣開,你就要解除草劑的副作用,太早啦。”還有人建議他生產除草劑,說能掙大錢。
黨永富確實動過生產除草劑的心。但多方考察之后,他放棄了。“生產除草劑工廠污染太嚴重,方圓幾公里的地下水喝著都有味,我不能干那事。”
沈陽化工研究院醫藥化工方面的專家陳昌,在破解除草劑副作用難題方面,給了黨永富很多幫助。為了說服陳昌從東北老家到河南跟自己一起研究,黨永富用了半年時間,在陳昌的家口等待,一直等到陳昌被感動。然而,就在工廠剛有眉目之時,陳昌突發腦溢血,英年早逝。
陳昌的離世,對黨永富正在進行的除草劑副作用防控技術研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雙方合作之時,黨永富主要負責工廠的建設,陳昌則負責技術配方。

黨永富榮獲聯合目“科學之星”勛章。
不過,細心的黨永富還是從陳昌寫在煙盒紙上的一連串數字里,看出了各種化學物品之間的提純配比關系,他決定自己動手。
在經過三年多的時間,數百次的試驗之后,黨永富發現一種含有奈元素的醫藥中間體,在解決除草劑毒副作用方面有奇效。
從煮綠豆水開始,到2001年黨永富生產出第一款除草安全添加劑,歷時整整13年。黨永富將這一款產品命名為奈安除草安全添加劑,取“奈得糧食,安心天下”之意。
除草安全添加劑研制成功之后,黨永富開始著手破解化肥減量技術,并最終發明了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
黨永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兩類產品的試驗表明,奈安除草安全添加劑不但能治理因除草劑殘留引起的“癌癥田”改茬問題,還能將除草劑對農作物的抑制期,從7到1 5天縮短到2至3天,提高農作物產量10%以上。而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不僅富含高分子有機質,緩解土壤饑餓,還能阻隔肥料固化,激活殘留在土壤內的肥料以促進農作物生長,同時還具有超強親水性與保水能力,使作物能有效地吸收土壤中的磷、鈣、鎂元素,對土壤中的酸、堿具有絕佳緩沖能力,同時可有效平衡土壤酸堿值,避免長期使用化肥造成的土壤板結,使土壤變得松軟。
2007年元月,河南省科技廳委托以中國工程院院士李俊賢為主任委員的9位專家,對黨永富發明的除草安全添加劑進行技術成果鑒定,認為該項技術填補了國內空白,屬國際領先技術,具有巨大的推廣價值。
2010年,奈安除草安全添加劑被科技部、環保部、商務部等部委認證為國家重點新產品,并獲河南省科技進步二等獎。
2016年9月13日,農業部全國農業技術推廣中心、河南奈安生態有限公司、河南遠東生物工程有限公司,委托中國植物營養與肥料學會,由其組織8省專家,對黨永富研發的微蜜“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進行鑒定。專家組認定該產品生產技術工藝先進,經濟效益、環境效益顯著,符合國家減肥減藥的產業政策,“菌種篩選、炭吸附、交聯技術方面居國際同類產品的領先水平。”
黨永富算了一筆賬,目前全國除草劑便用面積已經超過1 5億畝次,如果按全種糧食計算,使用除草安全添加劑后每畝增產100斤計算,每年可為國家新增糧食1500億斤,可解決3.75億人一年的口糧。而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每畝只需250毫升,便可幫助農民實現化肥減量30%,糧食還能增產8%。如果在全國推廣每年可實現化肥減量1950萬噸,節約3100萬噸標準煤。
手握兩項成果,黨永富感覺自己找到了拯救中國農業的鑰匙。
但現實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
2003年,當黨永富拿著自己發明的除草安全添加劑到相關機構注冊登記時,才發現他根本找不到為其產品注冊登記的部門。
負責登記注冊的工作人員說,你這東西既不是農藥,也不是化肥,又不是農械,我怎么給你登記呢?不管黨永富如何解釋,負責登記的人員都表示愛莫能助。
除草安全添加劑是這樣,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直到后來,在黨永富的努力下,國家肥料管理部門最終幫助黨永富完成了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的肥料登記。
黨永富起初很困惑,一項明明可以讓國家糧食每年增產1000億斤,讓化肥每年減量2000萬噸,讓農田土壤污染防治縮短3至5年、可以為國家節省上千億元資金的技術,為什么得不到支持呢?后來他發現,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圈子的問題。
比如說,他找到農業部門的領導談土壤污染及防治技術時,發現領導們關注的是糧食產量,生怕農藥、化肥用少了影響糧食產量。另外,對農田土壤污染,領導們也十分敏感,擔心他揭開這個傷疤。他參加農資會議時,組織者總是特別交待,不要在會議上亂發言。
還有兩件事讓他心存不平。
2012年,中國老教授協會農業專業委員會向國務院提交的“關于加強除草劑副作用防控”的調研報告,得到了前副總理回良玉的批示,有關部門組織專家進行了論證。但論證結果是:除草劑根本不存在副作用。
“除草劑的危害就擺在哪里,他們怎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是一群什么樣的專家呢?”黨永富說,這個問題至今仍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另一件事發生在今年6月。當時國家某部委開展農田土壤污染防治國家工程實驗室申報,國內有9家科研院所和他帶領的科研團隊等10家單位參加申報,最終某科研院所入選。
黨永富說,自己在農田土壤污染防治領域干了26年,有豐厚的實踐經驗,產品研究、產業化能力與應用推廣已經處于國際領先水平,與上述科研院所相比,自己有著不可替代的優勢,但申報結果卻沒讓他沾上邊。事實上,上述科研所的項目能申報成功,還是借助了他的研究成果和設施。
黨永富認為,目前,中國農業的傳統管理機制已經很難解決農業問題。具體來說,一直以來,中國的科技研究都是以科研院所為主體,較少關注企業在這方面的作用。而科研院所的專家有時存在研究與實際脫節的問題,不接地氣。比如說,在除草劑有無副作用上,專家們是用打過除草劑的莊稼與不打除草劑莊稼相比,而不是與人工除草相比。這樣得出的結論是除草劑有助糧食增產,無副作用。這種結論顯然與實際不符,更何況農民在施用農藥時,十分粗放,根本做不到像專家那樣精準施藥。
“土壤生態治理缺乏統一標準,直接結果是有人渾水摸魚,靠關系不靠技術。”黨永富說。
從農業技術推廣的角度講,現階段,農技推廣人員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不懂農業的外行;另一種是懂農業,卻兼顧農資經營。雙重身份讓后一種人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多賣農藥、化肥上,儼然成了農藥、化肥的代言人,不利于農藥副作用防控技術和化肥減量技術的推廣。
“當然,這里面還有農民自身的問題。多施肥多打糧食的觀念,在農民意識里已經根深蒂固,沒有農技人員的推廣,這種意識很難改變。”黨永富說。
除草劑從出生到大規模應用,僅十年多的時間,其危害便被黨永富不幸言中了。
東北素以土地肥沃而著稱,是世界三大黑土地區域之一。2005年,這里的農戶發現,他們以往種植大豆的高產田逐年減產,不論如何施肥、如何管理都不起作用,大豆產量從原來的每坰地5000斤,到了只有1000多斤的程度,種地就虧本。當地人稱這些田為“癌癥田”。
黨永富說,黑龍江農民遇到的問題原因很簡單,長期過量使用除草劑,導致除草劑殘留蓄積于土壤里,久而久之土壤中毒,對大豆生長的抑制作用越來越強,直接呈現的結果是大豆不長。當農民改茬種其他作物時,殘留蓄積在土壤里的除草劑又將改茬作物當雜草殺死。于是出現了種大豆產量低,種其他作物不生長情況,“癌癥田”就形成了。
黨永富向黑龍江省植保站提出了免費治療 “癌癥田”的計劃。對于他的想法,植保站的工作人員起初不屑一顧:“全球科技領先的德國公司在這里做實驗都沒有取得明顯效果,你又能怎樣?”
但黑龍江省植保站還是決定網開一面。黨永富利用自己發明的除草安全添加劑,幫助黑龍江省黑河市的部分農民在大豆“癌癥田”里改茬種玉米、水稻、土豆、甜菜等農作物,效果很快顯現出來,土豆順利發芽成長,甜菜還沒到收獲季節,綠油油的葉子和肥碩的根莖已讓當地的植保專家眼前一亮。
此后,黨永富攜帶其產品先后在吉林、內蒙古、河南、安徽等地幫助農民治理“癌癥田”。從2005年至2015年,黨有富無償救助顯性受害面積800多萬畝次,累計推廣預防隱形藥害1.2億多畝次,累計治理因除草劑殘留物造成的“癌癥田”2100多萬畝次,為農民挽回損失300多億元。
2011年,黑龍江農墾總局組織開展了以除草劑副作用防控為目標,以除草安全添加劑應用技術為主的大規模聯合實驗示范。實驗以兩個科研所和1 8 個農場科技園區為基點,120名科技人員參加,使用除草劑的種類近20種。
實驗結論是:所有化學除草劑(包括進口除草劑)與人工除草比,都有副作用,全都造成減產。使用黨永富發明的除草安全添加劑后,無污染,不影響除草效果,同時有明顯提高作物產量和品質的功效,投入產出比在1:10以上。尤其是甜菜,應用除草安全添加劑后,不但產量提高,含糖量還提高了1個百分點。
為了驗證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的實際效果,2012年和2013年,黨永富投資300多萬元,請全國農業技術推廣服務中心和有關權威單位在全國12個省對上述兩項技術展開大規模的對比試驗。
2012年12月,來自河南淮陽縣土壤肥料工作站花生試驗田的報告稱,使用黨永富發明的微蜜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在化肥減量與小麥增產方面表現明顯,且產量差異性達到顯著或極顯著水平。
2013年7月5日,來自河南修武縣的消息稱,試驗結果表明,在常規施肥基礎上,用供試肥料100m1兌水30公斤,于小麥抽穗期,灌漿期噴施,與同期噴灑等量清水相比,提高了小麥的穗粒數和千粒重,平均畝增產26.7公斤,增產率為6%,產量差異達極顯著水平。
全國農技推廣服務中心實驗示范報告顯示,在為期兩年、涉及12省區64塊試驗田1000多萬畝,包括水稻、小麥、玉米、棉花、馬鈴薯、大豆、花生等農作物試驗證明,奈安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可明顯提高肥料利用率,平均肥料減量30%左右。
據參加實驗的高級農藝師郭繼紅介紹,在河南西華縣的示范試驗中,實際每畝地僅需投資20元即可少施化肥30斤,可讓小麥平均增產5%以上,玉米增產9%。
今年8月中旬的一天,在河南西華縣逍遙鎮白十村一塊玉米地旁,當地的著名種田大戶曹自堂正在查看玉米的成熟情況。 記者發現,曹自堂的玉米棒顆粒飽滿玉米粒緊密相靠,而從相鄰地塊摘下的玉米則顆粒稀落,如同謝頂。當地農業專家解釋說,顆粒稀疏是今年大部分地區氣候反常、天氣太熱,導致玉米授粉不充分造成。
曹自堂的玉米為何沒有同樣的問題呢?曹自堂說,他在玉米播種時,就用了黨永富的除草安全添加劑和炭吸附聚谷氨酸有機水溶肥。
西華縣委書記林鴻嘉,是第一個公開支持黨永富的官員。
林鴻嘉說,當今社會毒蔬菜、毒糧食、毒大米事件不斷出現,這說明我們的生存環境已經變得非常嚴峻,群眾渴望吃上放心菜,放心糧。“黨永富治土、治農技術和農業過程管理方略,為安全農業、健康農業提供一個很好的思路和技術支持,我經常在黨員、干部會上提起黨永富。”
黨永富認為,農業問題其實有很多,不僅僅是農藥、化肥問題。在他編著的《農資次生災害污染防治原理與應用》一書中,黨永富詳細例舉了中國農業乃至世界農業面臨的問題,并提出了從政策統籌、農業管理到技術攻關等全方位的解決方案。這本書被聯合國人居署列為青年技術培訓教材。
黨永富說,自己常想,如果不抓緊治理農業污染,不解決擺在面前的農業問題,50年后、100年后的中國農業會是什么樣。“其實50年后100年后,我們應該已經不存在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