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特朗普的丑聞不再是丑聞

于海洋

12月7日，《華盛頓郵報》曝光了特朗普2005年參加《走近好萊塢》節目之前不小心錄下的一段視頻，視頻中特朗普興致勃勃地說了諸多少兒不宜的污言穢語，輿論頓時嘩然。一些評論家與政客們立刻如同打了雞血般地輪番上陣，夸張者甚至斷言特朗普的競選之路已經完結。這引發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為什么所有人都做出一副震驚的樣子，難道這是大家第一次聽到特朗普的污言穢語？難道這是大家第一次聽到他侮辱女性？大家到底是因為特朗普曾經說過侮辱性語言而憤怒？還是因為幾個月沒聽他綻放毒舌，才翻出舊賬重溫憤怒？

一場丑聞一場秀

特朗普說的話在任何體面人聽來都是一種冒犯，對特朗普的污言穢語做出基本的價值判斷并不困難，說這是一次丑聞也不算過分。但是如果我們從頭梳理此次大選，你會發現，這樣的污言穢語在初選階段根本不算新聞，勾引已婚婦女未果難道比罵中東移民都是恐怖分子主張全面禁止入境更過分？難道比宣稱墨西哥人都是罪犯和強奸犯更具挑釁性？即便說到對待女性的態度，特朗普此次曝光的錄音畢竟沒有指名道姓，他大選中可是直接拿月經侮辱福克斯電視臺知名女主播梅金·凱利，并拿黨內競爭對手卡莉·菲奧莉娜的臉開涮的。如果我們追溯特朗普尚未從政、做娛樂大亨時的言辭，調戲挑釁女性的黑歷史更是不勝枚舉。但有趣的是，這個女性公敵其實是環球小姐大選背后的金主和策劃者之一，更是包括《名人學徒》在內的一系列真人秀欄目中的著名大嘴。他挑釁女性并制造賣點早就是一個著名的個人標簽，特朗普PK女權主義者的斗爭更成為他在真人秀中最重要的戲劇沖突和賣點之一。他本人固然稱不上是位紳士，但他與女性尤其是成功女性的長期戰爭帶有強烈的表演色彩也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沒有此次萬眾矚目的大選，特朗普的毒舌依然丑陋和低素質;但正是他一貫這樣全無遮攔的丑陋和低素質，所以美國媒體和政客們這次的激動也顯得矯揉造作。

此外，說到此次污言丑聞本身，有兩個基本事實其實所有美國人都清楚：一是特朗普說話的特殊背景，二是媒體曝光的特殊背景。就第一個問題而言，特朗普說那段話固然可惡，但特朗普在那段視頻中可是被提問方。《走近好萊塢》欄目的主持人比利像一個淫媒和老鴇一樣挑起不雅話題，不斷鼓勵和暗示特朗普放肆發言，而比利本人又是布什家族的近支成員。就第二個問題來說，一段在任何時期發布都能引爆美國的視頻引而不發如此之久，直到第二次辯論前夕才打了出來，爆料者可謂處心積慮。2005年特朗普本人都還不曾想過自己會競選總統，那時的他自然更加肆無忌憚一些。但是話說回來，11年滄海桑田，非說一個人11年前特殊場合的話就能代表今天的內心世界，其實說服力也不是很強。視頻此時曝光，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美國選戰中傳統的拉清單策略。

這是一場丑聞，但也是一場秀，愛邊吃爆米花邊看真人秀的草根們很多是這么想的;為什么他還不被政治正確踢出局，不看真人秀看圣經的紳士們則是這么想的。主流媒體、驢象兩黨的主流政客，用蓋洛普式的分析工具一萬遍預測特朗普不行，這次污言丑聞后他們并沒說出更有新意的東西。我們可以譴責丑聞，但也要看到，特朗普已經無數次將該死的統計理論證偽。今天，仍然是他，特朗普，站在希拉里的對面，距離總統寶座一步之遙。

丑聞也能變成狂歡

特朗普會被丑聞打擊，但打擊未見得有恨其不死的人想象的那么大。這樣的判斷基于美國社會的兩個基本現實。

第一個現實是知識層面的。美國圖書市場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人物傳記永遠賣得比暢銷小說好的國家。得益于歷史學家孜孜以求的深挖和名人名家名利雙收的自我剖析，美國社會對政壇名流尤其是總統大人的黑歷史基本上可以做到老少皆知。特朗普是招人討厭，但無論從候選人層面還是總統層面，比他過火的事例不知凡幾。如果從二戰后開始算起，杜魯門當參議員的時候就師從大貪污犯彭德格斯特，并一生要為其當年在密蘇里腐敗窩案中的角色辯護，他任上更是鬧出了麥卡錫迫害浪潮。杜魯門總統擁有二戰英雄的光環，但他已被今天的史學家懷疑深度參與暗殺巴頓將軍的陰謀，他與美麗下屬凱·薩默斯比·摩根的婚外戀同樣是發生在其婚姻期間。萬人迷小肯尼迪總統不但是公認的性癮患者，更被認為主使胡佛暗殺了美國明星夢露;林登·約翰遜被懷疑是暗殺肯尼迪的元兇，還喜歡光膀子邊喝酒邊開車;尼克松指使手下在大選期間竊聽對手鬧出了水門事件，福特則赦免尼克松使總統法外之人的地位得以確立;今天被共和黨奉為神明的里根總統在好萊塢是一個積極的告密者，讓無數同行好友蒙受不白之冤;克林頓總統則把自己和萊溫斯基還有一系列性騷擾案緊緊捆在了一起;小布什總統年輕時是個衙內型人物，吸毒酗酒還逃避兵役;奧巴馬年輕時同樣放蕩不羈。算起來美國戰后諸位總統除了公認政績不佳的卡特、老布什之外，美國總統的經歷都足以讓特朗普“自豪”，起碼他沒有暗殺自己的情婦或前總統的嫌疑呢。

10月5日，在美國內華達州拉斯韋加斯的一所教堂內，牧師為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祈禱。

第二個事實是選舉策略層面的。目前污言丑聞固然已經發酵，但事情的關鍵并非特朗普的失言，而是特朗普的選舉策略。如果特朗普繼續堅持靠近中間派的選戰策略，那么他目前的道歉自然是不夠的——當然，即便他道歉再誠懇，老派美國人原諒的可能性還是很低，污言穢語的曝光只是加深而非造就了體面人群對他的怨恨，他們早就知道特朗普是什么貨色;如果特朗普重回共和黨初選時期的激進策略，那么他目前的道歉簡直是多余的。特朗普的鐵桿粉絲幾乎都有強烈的反建制傾向，他們很清楚，或者說自以為很清楚權貴階層的貪婪腐化，更模糊感覺到道德已經成為權貴階層對下不對上的壓迫工具。道德虛無與強烈的相對剝奪感相互摻雜彌漫于美國社會各個角落，特朗普的粉絲們相信，公共領域對政治人物的高道德標準并不能起到實際的約束作用，而只能鼓勵大人物憑借權勢撒謊。因此，他們很享受那種肆無忌憚撕裂紳士淑女假面的快感，甚至把這看作特朗普的最可愛之處之一。

特朗普很清楚他的鐵粉們的心態：特朗普式的生活方式，既是一門生意，更是一種讓無數人心向往之的生活方式。阿美利加廣闊的土地不是只盛產清教徒，更有大群人因備感壓抑所以瘋狂崇拜那種肆無忌憚的生活態度。于是，特朗普初選中不停做出讓擁躉們喜聞樂見、道學家們側目的舉動（或者說起碼以此為賣點），他投其所好，討好他們、附和他們、引領他們，回報是贏得了初選，并強行鎮壓了共和黨體制內大佬們的蠢蠢欲動。但步入兩黨對決后的特朗普退縮了，猶豫了。他更換了初選顧問——同樣具有強烈反建制色彩的科瑞·勒萬多斯基。他開始扎好領帶，為自己前期的許多措辭道歉，承認那都是受到挑釁后的激憤之言。特朗普這樣做是因為他開始缺乏自信，逐漸相信他所蔑視的蓋洛普、皮尤等民調巨頭分析師的說辭，“得中間人群者得天下”。初選前特朗普最擔心的事曾是他的鐵粉們不去投票（蓋洛普、皮尤的數據顯示，特朗普粉們屬于投票熱情最低的那群人之一），來得太突然的勝利其實同樣出乎特朗普本人的預料。共和黨新人（對大佬來說他是個投機者更合適）特朗普擊敗了黨內諸多大佬，卻在初選結束后自卑叢生，他發現自己在黨內缺乏根基，招人討厭，在大選中看似不得不借助大佬們的資源。特朗普目前的策略就是簡單的“不那么特朗普”，說一些資深黨棍們喜歡聽的空話胡話。特朗普為之付出的代價是他開始遠離那些原教旨主義的特朗普粉，收益是獲得了“衣服上噴香水”的主流共和黨人們三心二意的支持，直到污言丑聞爆發。

特朗普一臉諂媚試圖拉攏的老共和黨人馬上擼起了袖子，普利巴斯、保羅·瑞、米奇·麥康奈爾、麥凱恩、特德·克魯茲，一個個大佬的表態比民主黨人更加激烈，大有一舉滅此朝食的勁頭。初選時簇擁在特朗普周圍的支持鼓噪卻陷入低谷，最忠實的特朗普粉已經感到了特朗普的疏離，他們并不喜歡那個看似正常的共和黨人特朗普。丑聞的爆發對于特朗普個人而言，是最后一次檢討自己選戰策略的機會，他討好不來討好不了的人，又疏遠了不能疏遠的人。這是特朗普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問題。

丑聞背后的社會土壤

特朗普拉攏中間人群選舉策略效果如何，其實看客并不關心。對于美國社會而言，一個真正嚴肅的話題是，這個社會是否真的還存在強大的中間力量。

美國不同階層已經不是第一次公開展露他們在價值偏好上的撕裂，對于所謂邊緣人群而言，“他們”的道德憤怒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們”的價值團結。那些站在特朗普陣線發出憤怒吶喊的人，并非在對待女性立場上特別反動或底線失守，他們對道德譴責的鄙視態度實際上是對某些階層壟斷社會主流價值話語權特別憤怒而已。少數特權階層及其支持者已經越來越無法掩蓋他們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雙重墮落，他們無力或者說不愿修正自己的驕奢淫逸，只能啰里啰嗦地重復愈發空洞、缺乏說服力的政治說教，把社會中刺耳的異見扼殺或干脆充耳不聞。

任何社會都可能出現雙重道德標準，但一般情況下只有精英階層已經對自我凈化喪失了自信后，他們才會格外賣力地攻擊社會大眾，把他們掃到一個簸箕里安上“民粹”帽子后繼續沉睡。美國所謂主流政治圈子走向封閉自矜的趨勢自2010年經濟危機后更加激烈，制造了危機的政客豪商沒有受到懲罰，并隨著美國經濟的強勁復蘇又成為美國英雄，徒留下那些滿身傷痕的人躲在角落舐自己的傷口。

幾十年來的兩黨輪替留下了一個沙漏狀的社會結構，少數精英軀體愈發龐大，大量最底層人士得到了更多福利，苦苦掙扎的中產階級則加速向兩側分流。這個階層因為曾經的龐大基數一時間還不至于生活狼狽，但他們因為政治社會地位的岌岌可危在心理層面已經趨于激進化，出現了強烈的反建制情緒。也就是說，所謂的特朗普支持者并非只是希拉里口中蔑稱的loser，也不僅是那些頭腦簡單的“紅脖子”和3K黨徒，還包括大量在社會旋渦中苦苦掙扎的曾經的中間階層。邊緣人群及所謂中間力量的區分標準在此次選戰中已經不再適用，特朗普的出現沒有制造中間階層的分裂，但起到了加速其崩潰的作用。

選戰特有的骯臟氛圍、兩大集團情緒化的對罵讓中間階層更加彷徨和分化，他們真的能像以往一樣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嗎？筆者深感懷疑。美國輿論界和主流政壇因為霸占著這個國家所有的發聲渠道，很容易制造一種假象：即全體美國人或美國女性都對特朗普感到憤怒。但如果他們的判斷真的是準確的，特朗普現象根本都不該出現，更遑論代表共和黨出戰。老派政客甚至不愿考慮這種可能：很多女性寧肯擁抱歧視婦女的特朗普，也要懲罰以衛道士自詡的他們。

希拉里—特朗普之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正可悲之處不是雙方政治品位的低俗、老底的不潔，而是美國社會已經發出如此強勁的吶喊，卻沒有收到任何有價值的回應。不管美國傳媒如何惡炒克林頓-希拉里夫婦的同床異夢，希拉里在政治上仍然是克林頓真正的美國好妻子。她的所有主張無非喚起人民對克林頓總統治下美國輝煌的回憶。這位可能的美利堅首位女總統從政多年，其實履歷蒼白，無甚建樹，并落下了凡自己做決策必招來麻煩的惡名。希拉里是沒有想象力的，她像所有老式政客那樣只用前人使用過見效過的招數，凡別人忽視的她必忽視，凡別人覺得麻煩的她必覺得麻煩。希拉里把特朗普支持者稱為loser絕非偶然，她和他背后的民主黨關心的社會福利、社會公正，視線所及只是那些能直接領補貼的人群。新邊緣人群所期望的社會結構改革牽涉太多，更喜歡簡單發錢了事的老民主黨自然與這群人談不到一起。

至于特朗普，他有著一種政治新丁特有的創造性思維，此公長期經商，靠吸引眼球、販賣人心賺錢，因此雖屬纓冠子弟但思維卻親近草根，屬于富豪堆里的草莽一類。但是特朗普走到今天，明眼人都已看出他能抓住社會心理卻無解決之能，甚至可以說他從未嚴肅思考過解決之道。他敢大聲對沉悶保守的主流社會發出憤怒的呼喊，這是他的勇氣所在，支持者也以選票加以獎酬。但他給不出高于憤怒層面的建議，看到總統大位甚至開始患得患失、首鼠兩端起來，連和憤怒人群站在一起的勇氣也逐漸消退。他的某些側影曾被指稱像曾經的西奧多·羅斯福，但他這幾個月的表現已經讓人明白，他到底不是西奧多·羅斯福那樣的偉大人物。退一步說，倘使特朗普能成為那個揭開國王新裝的小朋友，那支持者仍然有理由團結在他周圍。如果他連呼喊的勇氣都開始欠奉，那他除了多出一項欺世盜名之外，又和老牌政客有什么區別？

憤怒呼喊者注定失望，因為除了特朗普外，美國社會連站出來說國家長期漠視虧欠這些百姓的政客都找不來了。因為低收入白人討厭移民屬于政治不正確，于是兩黨大佬就可以賴掉他們20年坐視這個群體日漸沉淪無動于衷的責任。主流政治家無分驢象，都習慣了利用新邊緣人群找不到出路后的不理智，倒推出這些群體陷入困境也屬活該的結論。掌握了國家最大權力、享受了最優厚獎酬的少數人用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錯的態度應付那些揮汗如雨的平民，這本就是極大的惡政。一時的口出污言穢語，固然讓國家蒙羞，但與大多數人的顢頇麻木相比，這又怎么能被冠以最大丑聞之名。

（作者系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教授、國際政治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