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王諾諾

核引擎每隔一段時間引爆一小顆原子彈，爆炸沖擊加速盤，如果每三秒重復一次，飛船速度便會提升至光速的7%。

于是我坐著飛船，朝著同一個方向，獨自飛了800年。

在剛才的冬眠里，我又夢到了桃子，我初戀。夢里我們都還很年輕，她來我家搗鼓我的無線電設備，“你背過去，我要對電臺說話。”

我就背過去，那天蜜一樣的陽光填充著房間，灰塵在光柱里浮浮沉沉。

不知道她究竟對著設備說了什么，我的電臺第二天就壞了，為此我和她大吵了一架。離開地球那么久，桃子肯定已經死了，如果沒有星際放逐法，我現在應該也已經死了。但在死之前，我會跟桃子過完整整一輩子。

電腦合成的女聲把我從夢里拽出來：“第324次呼叫失敗，地球無應答……是否重新呼叫？”

“是。”

“請指定呼叫內容。”

“‘孤星四號飛船，駕駛員第325次呼叫地球。航行數據已載入附件傳回，請給予指示。完畢。”

“第325次呼叫發送完畢，請等待地球總部回復。”機械女音戛然而止，艙內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剛離開地球的那些年，我和總部通信通暢，只是隨著時間和距離增大，地球傳來的消息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

航行最初的100年里，地球的要聞和科技變化我能夠看懂。但慢慢地，信息里出現了陌生的國名，科技發展在我看來也變成天方夜譚，經濟和社會變革更讓我感到匪夷所思。我嘗試通過閱讀資料來理解先進的事物，但很快就放棄了。即使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更新了自己在上一段冬眠期落下的知識，等我下一次冬眠結束，它們又會全部過時作廢——一個全新的，我無法理解的遙遠社會，將再度展現在我面前。

地球總部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通信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傳回的信息也越來越短。直到200年前的一天，我再也收不到總部的回復了。

至于通信中斷的原因，可能因為信號在漫長的傳播過程中，被宇宙射線干擾。可能因為我走后，航空技術有了長足的發展，相比新的宇宙探索工程，聯系我的成本已經大于我能提供數據的價值。畢竟，我只是一個流放犯人，他們當然可以選擇放棄我。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在我沉睡的時間里，地球上發生了重大事件，總部失去了聯系我的能力……

我如同一只絕望的風箏，越飛越遠。

即便如此，每過幾十年冬眠結束。我醒來第一件事依舊是收發信息。

這時電腦合成女聲又響了：“325次呼叫成功，收到答復，呼叫對象確認中……”

什么？！我奔向正在跳閃的屏幕，“我是孤星四號，收到呼叫信號請應答！”

屏幕上的字幕繼續跳閃出來：“我是sf290號飛船，2662年從地球起飛。孤星四號所有資料都在我們的數據庫中，付曉云老師，您是一位最讓我們尊敬的科研前輩，請允許我代表sf290上的20位船員，向您致敬。”

“最讓我們尊敬的科研前輩？”我冷笑道，“沒弄錯人吧？我可是第一個被判星際流放刑的人。”

傳來的文字又開始在屏幕向下生長：“在我們的時代，您是一位寫在教科書上的先知，是一位悲劇色彩的英雄。我們欠您一個道歉——對不起，人類基因改良是最愚蠢的決定！”

人類基因改良是最愚蠢的決定……我的淚水在這一刻涌出來，他們終于認錯了啊……

人類基因改良計劃——人的基因多種多樣，個子矮的、智商低的、相貌丑陋的、性格暴烈的，通常被人視為劣勢基因。基因置換技術成熟后，定向更改基因成為可能用純粹高貴的優勢基因去替換所有新生兒的劣勢基因，使得世界上的人類都變得溫和，貌美，聰明，強壯，這便是基因改良計劃。

聽起來是美事一樁，可如果全人類的劣勢基因都被優良基因替換，人類個體差異度將變得極小，作為一個物種，人會喪失適應災難的能力。任何能致命攻擊改良后性狀的病毒，都可以在短時間內感染集體。

作為反對派的領袖，我被判處“煽動反科學言論罪”。既得利益層想永遠堵上我的嘴，但他們不能殺了我，死刑早被廢除，而終身監禁又不那么安全——我會成為支持者的精神領袖，他們將繼續以我的名義發表反對言論，并且千方百計把我從牢里弄出來。

于是，他們專門為我通過了星際放逐法。

核引擎代替了化學原料后，宇宙飛船速度提高，燃料運輸成本大幅度下降，遠途星際航行成為可能。

問題是沒有宇航員愿意上船，人的壽命太短，要飛遠必須長時間冬眠。誰愿意耗費幾百上千年在路上？宇宙太危險。即使有一天平安返航，千年過去，親人故去、世事變遷，回來又有什么意義呢？

作為科學家的我，以戴罪之身去宇宙深處維護飛船、采集數據，不用考慮返航，這真是個一舉兩得的好買賣。

飛船上裝有冬眠系統、人工重力系統和生態循環系統。長期的冬眠凝固年齡，生態循環系統保證了食物和水，人工重力調控艙內的環境適宜生存，有了這三個條件，我的壽命能延長到極致。這艘沒有制動裝置的飛船被甩上太空，從此，除了微調角度避開小行星，我便只能以固定的方向飛向宇宙深處，永不能回頭。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虛無的星際空間里航行。誰知漂？自了那么多年，最大的發現并不是來自對宇宙的探索，而是從地球上傳來：“……不得不告訴您一個遺憾的事實，地球文明已經毀滅。”

“什么？！……”

sf290的信號源源不斷傳來：“在基因改良工程啟動了400年后，我們才意識到基因多樣化的必要性，但太晚了……全體人類的基因改良早已完成，遺傳物質多樣性已被嚴重破壞。一場意外讓一種名為saline的病毒從冷凍庫中泄漏。感染它后人類10分鐘內就會死亡，接著病毒還會經過尸體及空氣傳播，最后變成一場大瘟疫，三個月的時間里，地球人口驟減了99%。我和同船的20位都是軍人，病毒泄露事件發生的那一天，在近地軌道巡邏，幸免于難。”

“那你們怎么又飛到了這里？在近地軌道觀察病毒趨勢，等待有一天重回家園才是比較理智的選擇吧？”

“沒有那么簡單……太空成了唯一的避難港，有些攜帶病株的飛船也上來了，但病毒很快就會殺死這些飛船里的所有人，飛船變成鬼船，橫沖直撞，撞上了其他飛船，碎片殘骸不受控制四方飛射，禍害更多飛船，就如同一個恐怖的鏈式反應！近地軌道呈現出一片末日景象，每天都在發生無數事故。短短半個月，近地軌道上的飛船只剩下不到60%。于是我們決定開啟加速系統，脫離近地軌道，飛向宇宙深處。我們不知道太空中是否有生存的希望，但地球一定意味著死亡。”

“說什么都晚了……地球回不去了，我們的終點又在哪兒呢？”

那邊又是良久的沉默。

由于對方乘坐的是更高級的反物質飛船，速度比我快，幾年之后它就將超越我。我們距離只會越拉越遠，永不相逢。

由于沒有飛船對接裝艙，無法把我弄到他們船上，所以他們向我鄭重告別。我記得sf290化作一個質點，漸漸劃過屏幕的樣子，就像我離開地球時，臨別時滑過桃子鼻翼的淚珠。

我進入冬眠艙，30年后再醒來，兩艘飛船已是天涯海角。

我以為，我和人類文明的最后聯系，也將以這種方式告一段落。

可就在與sf290分別后第一次冬眠醒來時，我收到了電腦的一則提醒：“收到疑似智慧生物呼叫，呼叫來源確認中，是否破解？”

“確認破解。”

“saline號飛船呼叫孤星四號，請回答。”

另一艘飛船？難道……那次基因災難后，還有其他幸存人類向同一個方向逃亡？我輸入信息：“孤星四號收到，請應答方提供詳細航行信息。”

“你好，孤星四號駕駛員付曉云，這里是saline號飛船，于2979年從地球起飛。”

我迅速查看電腦里的萬年歷，今年便是2979年，在病毒泄露災難200年以后。也就是說，我用了800多年飛行的距離，sf290用200多年飛行的距離，他們現在轉瞬間就能到達了。我驚呼道：“你們接近了光速！”

“是的，我們乘坐的是最新研發的曲速引擎飛船，靠扭曲空間的方式，我們已經能加速至光速。”

“怎么可能，地球經歷了那么大的災難之后，怎么在短短200年的時間里不僅重建了文明，還把文明發展到了如此的高度？！”

“是的，我們獲得了遠超人腦的人工智能。這還要多虧那場災難，現在已經沒有什么能夠從物質上消滅人類了，我們得到了永生。為了紀念那場災難，我們的飛船就是以saline病毒命名的。那次病毒泄露后，地球上99%的人類快速死亡，幸存者進入近地軌道，地面也有少部分隔離區發揮了作用。saline病毒的弱點是，潛伏期太短，從感染到發病再到死亡最長不會超過幾個小時，病毒離開人體也無法長時間生存。這意味著，在嚴苛的隔離制度下，只要隔離區外的病毒殺死了所有人類，病毒自己的末日也就會到來。”

“徹底放棄那些感染區的人，靜靜等他們死光，這當然可以保證少部分人活下來，但所有文明都是建立在人口基礎上的，當人口銳減到了1%，文明社會必然會崩潰啊？！”

“為什么文明一定要建立在人口基礎上呢？在那場災難之后，幸存者反省過，迄今為止遇到的所有的災難都是因為我們太依賴物質了。肉身會生老病死，所以人活不了太久，走不了太遠，也無法全知全能。我們將人類大腦數字化之后就不一樣了。”

“大腦數字化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知，很久以前，我們就破譯了大腦的DNA密碼，也有了掃描大腦的技術。在病毒泄露事件后，第一批計算機移民出現了。我們把個體大腦構造的數據傳送進計算機中，計算機數據庫就繼承了這個人的所有記憶和情感，他便在電腦里永生了。移民后，人類能將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計算機的高運算效率結合起來。可以想象嗎？人類大腦的思考方式，只不過是以幾億倍的運算速度進行……而那之后，科學技術發展就像一個游戲一樣了，我們用人工智能研究科學和哲學，或者說，我們自己就變成了人工智能的一部分。”

“你也是計算機移民嗎？”

“是的。我沒有實體，只存在于電腦里。即使有一天飛船損毀了，只要承載我大腦的數據被傳回地球，我又能輕易復生。”

得知地球文明延續了下來，我是高興的，但方式卻是在改良人類這條道路走到黑，最終將人類大腦數字化，我感到五味雜陳。“我被送上這艘飛船，原本是為了探索宇宙，可是沒想到，地球上科技的發展速度超出了我這艘船的航行速度，你們都漸漸追上了我。我對宇宙的發現并沒有貢獻多少，倒是見證了地球的歷史。”

“說到歷史，付曉云先生，這是一艘考古船。從第一次發射無線電波開始，人類的痕跡就存在于宇宙里了，我們此行是追上人類最早發射的無線電波，收集那個年代的資料。您也一起去吧！”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被saline號飛船牽引著以光速飛行，船外的時空正在以我不能理解的方式飛速轉動。

我又做夢了。夢里是我和桃子分別的時候。

她臉上有一層細密透明的絨毛，就像真的桃子一樣。她說對不起啊，當年太淘氣了不該把你的無線電設備弄壞。然后她就泣不成聲，眼淚滑過鼻翼，就像流星。

于是我醒來。

Saline的信息在這時傳來：“我們已經到了人類無線電波的外沿，這一片，正是你在地球生活的年代發出的無線電波。全部信息匯總后，我們在收到的聲音里檢索了你的名字，請您注意聽。”

艙內音響響起，不再是冷酷無情的電腦合成女聲，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桃子。

“付曉云，我喜歡你。”

我聽到了，在那個成百上千年前的午后，她在無線電前說出的這句話。這句話如同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在廣袤漆黑的宇宙里游蕩。如今它找到了它的主人，在無數年后，幾百幾千光年遠的地方。

“……謝謝你，桃子。”我在無窮遠的宇宙里回應道。

屏幕又亮起來：“我們這次考古任務已經完成了，我要帶著搜集的數據返航。但有些東西單靠冷冰冰的數據是不夠的，您可以幫助我們感性理解那個年代。誠摯邀請您跟我回去。請放心，返航會比您這一路快得多。”

“不了，”聽到桃子聲音后，我就已經做出了決定，“我想繼續飛行。”

地球上科技發展速度超過了飛船飛行的速度，我直線飛行，可未來的飛船趕超我，自己卻在追逐過去的聲音，過去，現在，未來，在此刻匯集成一個交點，誰知道我又會遇到什么？誰知道下一艘飛船會帶來一個什么樣的“地球”？我很好奇。

繼續飛，我還會遇到過去，還會遇到未來。這么說來，我也并不算“孤星”了。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