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冬
摘要:自精神分析誕生之日起,它就與廣義上的詩學建立了緊密的聯系,兩者均致力于探究心理裝置之深層結構和該結構經符號表達之后呈現出來的樣態。荷蘭文論家米克·巴爾(Mieke Bal)對此頗有論述,本文梳理了巴爾對精神分析詩學幾種結合模式的分析,也就是詩學切入拉康所言“真實”的幾種路徑。
關鍵詞:米克·巴爾;拉康;精神分析;詩學
中圖分類號:B84-065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4-9324(2016)36-0057-02
自精神分析誕生之日起,它就與廣義上的詩學建立了緊密的聯系,兩者均致力于探究心理裝置之深層結構和該結構經符號表達之后呈現出來的樣態。實際上,據肖姍娜·費爾曼(Shoshana Felman)對書寫與瘋癲的研究,19世紀的作家們(福樓拜、巴爾扎克、內瓦爾等)已經在精神病學的主導話語下寫作,他們以各自方式回應瘋癲的襲擊,書寫“瘋癲的傳記”。
19世紀的大師們雖然對精神病學多有浸染,但他們在寫作中其實并沒有質疑語言符號的統一性法則,他們對修辭仍采取一種“自然態度”,即認為符號的現成存在性是毫無疑問合法的。直到弗洛伊德對夢的研究以及無意識的發現,文學才第一次沖破規范性話語(語法、句法、連貫性)的束縛,釋放出前所未有的破壞性的符號潛能。弗洛伊德的工作為20世紀初歐洲超現實主義提供一個直接而有力的理論框架(凝縮、移置、自動書寫、意識與無意識的交流),于是在對現實之為現實、符號之為符號的激烈懷疑中,無意識的創作路徑迅速對詩和其他藝術形式提出新要求,自古典主義以來的途徑浪漫主義的“表意—表象”的同一法則——元素所內含的意義與形象的先驗一致性,受到了極大挑戰并趨于崩解。
20世紀后半葉,人們發展了弗洛伊德式批評方法,在對文學活動與無意識活動之間的轉譯與關聯的大量挖掘中形成了著名的“精神分析文學批評”。弗洛伊德以及后來的拉康的理論框架被當成通達詩化活動之無意識的重要手段;通過分析修辭運作(隱喻與轉喻),研究者似乎深入了那些拒絕直接被言說與定義的真實層面。此時精神分析與詩學能夠一起宣稱: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被符號化或毫無殘余地說出,重要的不是陳述的表面,而是潛藏其下的巨大的無意識企圖。精神分析與詩學的相互投射不再局限于當初弗洛伊德、布勒東、達利等先驅的臨床與藝術實踐,它已然擴展為一門獨立的具有橫貫性的創作與闡釋的方法。
研究者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開始反思精神分析產生獨斷的可能。精神分析在對文本產生巨大闡釋力的同時,也很可能將文本的豐富內涵化約為單一知識框架的類比式印證與強化。此外,西方哲學界對弗洛伊德—拉康精神分析遺產的質疑從來不絕于耳,如德勒茲與瓜塔里在1972年出版的《反俄狄浦斯》一書中,提出“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這一概念,以對抗弗洛伊德與拉康關于俄狄浦斯情結與無意識欲望之缺失的理論預設。德勒茲與瓜塔里對欲望之生產性的闡釋使得經典精神分析在某種意義上變得“不可能了”(Seem xviii)。如此背景下,再將壓抑、升華等精神分析概念直接“運用”于文本的路徑肯定難以通行,但精神分析的巨大遺產又呼喚研究者進入它所揭示的人類深層精神結構,并將此結構與詩以及藝術這樣的創造性行為相連以趨近藝術之符號化的界限。
正是在精神分析與廣義詩學(文學理論、符號意指法則)的結合方式亟待重新思考的趨勢下,當代荷蘭文論家米克·巴爾(Mieke Bal)展開了對精神分析詩學(Psychopoetics)的一系列討論。1984年,米克·巴爾受邀為英國著名的《詩學》雜志(Poetics)組稿一次“精神分析詩學”專題,并撰寫“精神分析詩學”一文作為導論,勾勒精神分析對當代詩學、符號學的可能切入路徑。巴爾首先回顧了研究者對運用經典精神分析場景來闡釋文本的諸多懷疑,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在闡釋實踐中,精神分析似乎總是主動采取了分析師的位置,而文本則毫無例外地成為亟待分析的病人,于是精神分析文學批評(Psychocriticism)在初期無異于一門文本癥狀闡釋學。但是這并不是唯一的結合方式,實際上精神分析詩學因其符號學傾向與精神分析文學批評相差異——遠不滿足于成為精神分析在詩學(文學理論)中的一種無條件運用。首先,因為精神分析本身就是“不穩定且有疑問的”,而且精神分析詩學也不應成為精神分析的文學化變體,它乃是文學被精神分析“接通”之后的話語性反應,本質上屬于“詩學”,它是“關于文學的一整套話語,被當作知識來使用,與精神分析形成一種信息的關系。”這種信息交流無疑是雙向的,正如巴爾援引肖姍娜·費爾曼對理論過度干預文本的擔憂,精神分析與文本之間其實“并不是主人和奴隸之間的關系”,因為“該信息并非是先天地可接受的東西,它也不是一種直接的主—客體關系”,精神分析作用于詩學之后完全有可能就詩學得出“歧向的陳述”(divergent statements)。
由于詩學對精神分析的抗拒的可能(修改或拒絕它的前提,改寫其概念的理論內涵,甚至抹除其邊界,如德勒茲與瓜塔里反精神分析的“游牧詩學”),精神分析詩學不再僅僅滿足于錨定精神分析諸概念(無意識、壓抑、升華、憂郁、自戀)對詩學的相關性并加以無反思的利用。如此利用不過是不同知識類型之間的相互確認,對雙方均不構成有效介入。實際上,在米克·巴爾稱之為的“類比模式”(analogical model)的主導下,早期精神分析批評滿足于在文本中尋找精神分析暗示的個體發展史中的“故事”或“案例”。例如分析《哈姆雷特》一劇中的俄狄浦斯欲望、亂倫禁忌、僭越等,此方法的出發點不是文本,而是這些“案例”的心理學、人類學或社會學價值。在這種類比模式中,文本不過是精神分析的某種寓言。隨后的精神分析批評,巴爾認為,放棄了這種缺乏文學性的分析而轉向文本與精神分析理論之間的類比。研究者嘗試將文本讀作理論自身的敘事化或“戲劇化”,從而將壓抑、移情等精神分析概念揭示為內在于文學經驗的東西。這后一種方式的好處在于它兼顧了文本的豐富性與理論的解釋度。這兩種解讀模式雖然極富闡釋力且在文學批評中實踐頗廣,但在米克·巴爾看來,仍局限于理論與文本的相互印證,基本上是不可證偽的,而且也無法給予精神分析和詩學任何“新增的知識”。
那么如何設想一種結合或切入,使得精神分析能夠不去化約文本,反而就文本的豐富脈絡進行開啟性的言說呢?米克·巴爾提出,研究者首先可以嘗試“具體化模式”(specification model):“它將精神分析當作一門探照理論(searchlight theory)來使用,讓閱讀與文本中的某些細節特征被精神分析概念所照亮或解釋”。這種方式力圖避免知識之間的相互確認,強調相互作用,文本閱讀不僅展示精神分析已經發現的概念,它更加暴露出自身如何“在精神分析使之理論化的那些問題中去存在”。如果說類比模式總是已經將文本化約為幾個單一概念之間的關聯(巴爾認為類比模式總是“總結性的”),那么具體化模式則以精神分析概念來趨近豐富而具體的文本,使之呈現為問題化的符號意指過程而非某個既定結論實現后消失的中介。重要的是從被精神分析理論照亮的那些文本細節入手,弄清它在敘述和意指活動中的作用,該作用很有可能是創傷性、打斷性或顛覆性的。
雖然具體化模式極大地兼顧了文本的文學性,它也不是沒有問題的,它很難將自身的重要性與別的探照理論的相區別,例如巴爾提到的人類學或猶太教《塔木德》闡釋對文本同樣具有高度“照亮”功能。在與別的學科交叉中,精神分析似乎沒有獨一無二的闡釋力,實際上,具體化模式仍然遵循著闡釋學的邏輯,或者說,它只是把精神分析“闡釋學”化了(實際上弗洛伊德自己也是這樣做到的,致力于符號象征意義的解讀,以精神分析來“闡釋”文學內涵,反之,以文學的真實之涌現來闡釋精神分析)。在這種背景下,米克·巴爾最后提出“符號學模式”(semiotic model),以避免前述幾種模式以精神分析信息來擴展詩學內容的單純做法。符號學模式放棄了從精神分析到詩學的單向信息傳遞,不再以精神分析為理論框架來闡釋文本,而是力圖將精神分析關于無意識、語言、主體等觀念的理論化導入文本的符號活動。它將研究者的注意力從經典俄狄浦斯結構轉向無意識的蹤跡以及“無意識擾亂連貫性的那些方式”,“矛盾與不連貫之處”以及“它們與文本意識層面的連貫性陳述的地位關系”。如此方式,巴爾認為,不僅可以展開文學議題的討論,還能重新思考言說主體面臨的困難。
巴爾所提及的這幾種模式都不同程度地切入了拉康稱之為的“真實”,那抵抗符號化的人類經驗領域。特別地,具體化模式與符號學模式均對精神分析與詩學之間新的連接方式有所開創,這兩者摒棄了類比式連接,能對精神分析理論提出某種修正。例如巴爾指出,在對拉康“凝視”(gaze)的藝術性討論中,研究者能夠擴展被拉康忽視的性別差異下的主體視覺場的不同構建。于是,這兩種模式不僅處理符號意指的一般過程如何已經涉及了心理過程,它們還能指出這些過程中看似不一致之處所潛藏的真理,而這些真理必須通過符號化、詩化扭曲之后方能現身。在這種結合中,詩學與精神分析不再是言說與沉默、被分析者與分析師的關系,而是進入了相互補充、給予的雙向激活。
參考文獻:
[1]Bal,Mieke.On Meaning Making: Essays in Semiotics[J].Polebridge Press,1994.
[2]Felman,Shoshana.Writing and Madness[M].Stanford:Stanford UP,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