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在羅馬

唐克揚

人們常說“羅馬立于七座山丘之上”，F(xiàn)orum Romanum的廢墟正在兩座這樣的山丘之間，鼎鼎有名，上面曾經(jīng)簇集了共和國和帝國時期陸續(xù)建起來的數(shù)十座重要的建筑物。中文語境里偶把Forum翻譯為“論壇”，實在不足以表達此地的顯赫，也不利于向今天的旅游者解釋它的意義。此“壇”既不是非常規(guī)整的形狀，也沒有明確的邊界或者統(tǒng)一的內(nèi)部軸線，它既是類似于華盛頓的中央草坪那樣的長條開放空間，一路延向卡匹托里尼（Capitoline）山丘上的神廟，也是沿著帕拉蒂尼（Palatine）山丘北緣次第建起的建筑物的總稱。

如果帶著明正“秩序”的強烈愿望，在廢墟上最容易看到的就是兩座凱旋門，因為古羅馬片中常有它們的身影，這里是拯救了羅馬執(zhí)政官的賓·虛和他一起登上金馬車，接受萬民歡呼的地方，現(xiàn)代人沿著凱旋門往高聳的卡匹托里尼的視線也投向古羅馬文明的“焦點”。

如果以為這樣的電影布景就是Forum的全部，那我們顯然不了解城市的本質(zhì)——城市是變化的。不要忘了羅馬是一個千年的文明，差不多以基督時代為界，公元后是帝國時期，公元前是共和國時期。在1500年前蠻族開始摧毀這座城市之前，羅馬也一直在不斷地新建和重建著，不存在一個連續(xù)的、像紐約那樣在200年前就基本設定的格局。因此，凱旋門雖然在它們今天的位置，但是門里和門外的關(guān)系卻不像柱石寥落的廢墟上看到的那樣簡明。

有趣的是，有了現(xiàn)代城市后保護古代歷史遺跡的意識才抬頭，歷史開始有“標準像”了。早期的羅馬統(tǒng)治者并不在乎城市歷史的延續(xù)性，大多數(shù)羅馬市民似乎也并不好奇這座城市從前的模樣，于是拆拆補補……凱旋門自身的命運也是如此在改變之中，在斗獸場以西，佇立著君士坦丁凱旋門，它以君士坦丁大帝聞名，但是這位羅馬皇帝并不是這座拱門的始創(chuàng)者，相反，他拆掉了上面哈德良皇帝的雕像換成了他的。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后很長時間，羅馬人都拿斗獸場和卡拉卡拉大浴場之類的巨型建筑當采石場用，建筑材料和雕塑又“還魂”到城市各處，這造成了一種時序雜陳的斑駁局面，當我們越過年代交錯的遺跡來看今天的城市，并不太能分辨什么是“新的舊”什么是“舊的舊”。“進步”的馬車從這些凱旋門駛?cè)霘v史，并不總能找到專屬于它們的道路。

就在兩個世紀以前，F(xiàn)orum還不是今天這樣的廢墟——現(xiàn)在看上去，它更像是羅馬被毀壞之后立馬速凍住的情景，歷史似乎在一瞬間凝結(jié)了。其實兩個世紀多以前殘磚碎瓦大多埋沒在土里，一切看上去反而更“自然”些。17世紀以來的畫家作家，用較寫實的手法勾勒出了廢墟發(fā)掘前的狀況：“不太雅觀，污穢無聊”，加上“穿著爛衣服的農(nóng)民，還有一兩頭驢，一家雅灰色的意大利公牛，或者眼神狂野的水牛……”半埋在這個俗稱為“牛欄”（Campo Vaccino）的放牧場上的凱旋門一定非常尷尬。它全然不像今天的廢墟那樣給人極大的情感沖擊，看不到地表下掩蓋的豐富歷史，相反它只是“毫無特點，只有星星點點的廢墟，兩行成行列的樹穿越其中……”

現(xiàn)在的這些建筑碎片是18世紀晚期開始慢慢挖掘、識別、辨認并放置在建筑基地的原有位置上的。這樣我們就有了兩種不同的理解“新”和“舊”的方式：一種看上去很“舊”，其實卻是刻意營造出的幻覺，貌似殘破卻準確地提示了原有建筑位置和尺度的廢墟，實則是現(xiàn)代人通過理性的方法恢復成那樣的;還有一種是自然而然的“舊”，這樣從生到老到死并復生的城市，總會是修修補補肆意涂抹的，新和舊之間反而看不出明顯的裂痕。

在一個飄著秋雨的下午，我第一次走到這座城市的中央，仿佛想起來弗洛伊德描述過的、在腦海中重構(gòu)未經(jīng)毀棄的羅馬的樂趣：“現(xiàn)在，讓我們自由地想象一下……”這樣的羅馬將是帕拉蒂尼山丘上帝國執(zhí)政官們巍峨如初的宮闕，來自非洲的皇帝塞維魯?shù)募o念物未經(jīng)毀壞，而臺伯河邊天使堡上佇立的美麗雕像仍在。如此，“一個觀察者只需掉轉(zhuǎn)他的視線，或移步換位，就可看到不可勝收的景致”。

可是這樣的可能并不存在，已經(jīng)丟失的歷史信息需要在空洞的視覺大海中打撈，而且并不見得一定有什么收獲。第一反應是尋找道路起碼的層次，好從我腳下黃湯攪拌碎石的泥濘中解脫出來。按現(xiàn)在城市流行的說法，凱旋門的兩端該是主次干道，景觀大道加上輔路，有沒有綠化？有沒有小廣場？有沒有噴泉和景觀點綴連接其中？有沒有道路盡頭的招牌背景？作為一個建筑師，你難免想把這一地區(qū)的原貌復原——或者，干脆重新“設計”出來，得到某種美妙的平面圖案和富于紀念性的視覺主題，讓神氣的金馬車重新行駛，某些照貓畫虎的國內(nèi)“羅馬別業(yè)”上也是這樣宣傳。

但真相是廢墟之中存在彼此沖突的可能。啟蒙時代的人們看這些廢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種不同層次的端倪，這種古典不像“新古典”那樣有著清晰的結(jié)構(gòu)，而是經(jīng)年歷久意義累加復又崩塌了之后的結(jié)果。“論壇”？“廣場”？和山丘下空場實際的形象都不太沾邊，不同時代的建筑遺址貌似零落地聚集在一起，一條墨索里尼時代的大道穿過了古代的城市內(nèi)部，又把它截斷成了南北兩截：羅馬帝國時期以各個皇帝命名的紀念建筑各成一體，還算中規(guī)中矩，南面共和國時期的Forum Romanum就面目模糊了。“中心”？“軸線”？似乎都在那里，但是難以得到一個統(tǒng)一的印象。

羅馬人建設新城市的方法好像不是這樣，在北非等處的羅馬城市總是像兵營一樣，建成四四方方的格子。Forum不甚規(guī)則的外表說明了它“經(jīng)生長”的來源，而不是像殖民城市那樣“經(jīng)設計”出來，它其實最早是賣菜的地方——羅馬人最初的城市公共空間。賣菜的地方和后來那些紀念性空間的本質(zhì)不同，是它很難有為一種視線所專設的秩序，在多神的羅馬，復數(shù)的朝圣之路頂多只在局部有效，體現(xiàn)在神廟和廳堂前短促的臺基升起上，也不太有什么占據(jù)“中心地位”的統(tǒng)治性建筑物，就連共和國的元老院也只能偏在一角——直到近代，西方的城市依然延續(xù)著把政治空間（比如市政廳）和商業(yè)空間（比如中心市場）重疊的傳統(tǒng)。Forum確實有一條繞場一周的凱旋之路，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神圣之路”（Via Sacra），但或許是因為市場起源的強大影響，這種游行的路徑更像是喧囂城市里的狂歡。

西羅馬帝國滅亡后，有近千年的時間都沒人太關(guān)心城市的過去，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大家對古代羅馬“突然”又有了興趣——這種興趣很是緊要，因為很多現(xiàn)代建筑學的常識都是拜那段時期所賜。訪古者重新穿過凱旋門回到Forum時，他們已有了自己不太容易察覺到的當代“偏見”，是以今度古的“以意逆志”。更有大批英國人、北歐人、西歐人……的貴族子弟從17世紀開始去意大利旅行，實地接受古典傳統(tǒng)的熏陶，叫作“壯游”（Grand Tour）。福塞爾（Paul Fussell）說，因為大眾化的交通工具和預計好的行程，今天的世界上已經(jīng)不再有真正的“旅行”了，剩下的只有“旅游”。但“壯游”的浪漫往往和真正的“意外”相連：早在14世紀，來到羅馬的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h）被驢踢了，18世紀瓦爾珀爾（Horace Walpole）的狗被狼吃了。還有一種比較吸引人的“意外”是文藝復興以來在意大利變時髦的，奧斯本（Francis Osborne）警告他的兒子，一個“英俊的沒有胡子的年輕人”，在去意大利時要非常警惕和留心周遭，既要提防男人的欲望，也要小心女人的風情。

這種歡樂的青少年旅途上，大概沒多少人會像《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愛德華·吉本一樣，初來乍到就有了豐厚的知識打底。相反，訪古是為了發(fā)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文明噴薄的未來而不是為了深挖過去，對于一個獨自面對著想象中的古典世界的個人而言，多個時刻的城市面貌，多種聲音的聚合，可能趕不上一幅完整清晰的構(gòu)圖來得有趣。他所面對的被埋沒的古代城市，現(xiàn)在只是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投影，被極大地浪漫化了。穿越這樣的羅馬也相當于走過了近代西方的心靈史，呼應于這群人對明信片的消費欲望，旅行畫家成了現(xiàn)在的攝影師，為這樣的心靈的凱旋攝影留念。

這群“攝影師”中出現(xiàn)的有名人物比如蝕刻畫家皮拉內(nèi)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還有他的前輩帕尼尼（Giovanni Paolo Pannini），18世紀很多的著名的旅行畫家，像足跡遍及歐洲的貝洛托（Bernardo Bellotto），也畫羅馬的吉奧里（Antonio Joli）都是帕尼尼工作室的學生。中國畫家通常會把一個地方的風景畫得非常“寫意”而語焉不詳，帕尼尼這樣的畫家的篡改卻是“信詞鑿鑿”，他栩栩如生的作品，記述卡匹托里尼和帕拉蒂尼山丘下向斗獸場看去的景況，卻常把眼睛看到的東西肆意改變，要不是和大量其他類似的作品以及現(xiàn)況進行對比，我們還以為這真就是當時的舊況。如此，這些“明信片”并不是真正的“攝影記錄”，而是一個人在Forum里“愿意”看到的東西。我們不太能理解的古代世界的無序的殘垣斷壁，在不同的畫家筆下體現(xiàn)出了各自的意義。

常做畫面前景的是塞維魯凱旋門（Arch of Septimius Severus）的一部分，遠處的“終點”依稀是提圖斯凱旋門（Arch of Titus）。畫中顯著的縱深感似乎在有意無意地告訴你，可以在兩者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畫面左側(cè)的空地邊緣因此顯得格外齊整了，連帶著，有柯林斯柱式的艾美利亞圣堂（Basilica Aemilia）也和它的鄰居們連成了一條線。當時稱得上印刷品的東西很有限，而且也只有一部分有錢人才買得起畫，帕尼尼們的作品構(gòu)成了當時代歐洲人對于Forum秩序認知的最主要參照物，它提示的不易察覺的空間的“視差”也是歷史的誤差。除了塞維魯凱旋門和提圖斯凱旋門之外，中間還有已經(jīng)基本看不清形狀的奧古斯都凱旋門（Arch of August），其實三者任兩個都不在同一條直線上。

顯然，這種觀察有別于好萊塢的電影場景，更和今天建筑學立足的土壤有所出入，因為我們總相信古典世界充滿著各種和諧——勒·柯布西耶在游歷帕特農(nóng)神廟的時候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但他試圖把這種誤差看成古代的“大匠”們對于空間秩序的一種更先進的修正，于是，越是“現(xiàn)代”的心靈，“視差”就越顯著。在17世紀時就有人開始嘗試在Forum區(qū)域種樹，也許是一類“城市美化運動”的先驅(qū)，可是本不在一條大路上的行道樹的行列如何能夠周正？這個問題難不倒18世紀的藝術(shù)家們，像皮拉內(nèi)西充滿表現(xiàn)力的版畫一樣，兩行樹的一部分只要稍微歪斜就解決了這種“視差”，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并沒有正對的凱旋門聯(lián)系到了一起，弄假成真。

19世紀初，在卡諾瓦（Antonio Canova）一類意大利修復學者的領(lǐng)導下，完全恢復古典遺產(chǎn)原始面貌的意見占了上風。可是對此有所了解的人應該清楚，漫長時間的遺址本不存在標準的“真實”，于是來自法國的一些有著建筑或景觀設計背景的學者進一步明確了歷史保護的策略，比如馬丁-柏紹特（Louis Martin-Berthault）就強調(diào)，要把個別的遺址從它們的“畫框”中解放出來，恢復不同空間的聯(lián)系，他暗示的遺址的整體性有別于浪漫主義者所看到的田園詩意，但它是另一種不同于古代羅馬人的，現(xiàn)代意志的“凱旋”。

就在同一個時期，英國的著名畫家透納來到了羅馬。站在卡匹托里尼山丘俯瞰Forum時，透納很難回避同樣的問題，他筆下的林蔭道向畫面左方扭曲，視野中左側(cè)的Forum邊緣顯得異常參差，這既不是柏紹特所看到的“整體”，也非遺址最初的真實。但是以描繪動蕩不安的風暴著稱的透納，到底是“印象派”的祖師爺，他輕易地就把這些不確定的因素給模糊過去了，古典莊重的世界讓他涂抹成了波濤起伏的大洋，未知的Forum的秩序被丟到了腦后。透納帶有強烈現(xiàn)代感的作品站到了考古學家和懷古者的第三方，他的“曲筆”，在不破壞大面兒的真實（印象）的同時擱置了結(jié)構(gòu)，模糊了本來可以提示沖突真相的細節(jié)。

終于，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修復”，荒棄的瓦礫堆終于變成鏡頭里討人歡喜的懷古場面——現(xiàn)在一切都是“入畫”也“入戲”了。它預示著類似于19世紀的巴黎、維也納、巴塞羅那的改變，也將會降臨到現(xiàn)代羅馬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