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遺珍　出光美術館的中國陶瓷

汪　瑩

故宮博物院資料信息部副研究館員

海外遺珍出光美術館的中國陶瓷

汪瑩

故宮博物院
資料信息部副研究館員

南宋 修內司窯 青磁下蕪瓶高二三·一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出光美術館

帝國劇場，位于東京皇居東側，幾乎天天都有世界級的演出，包括音樂會、話劇及日本傳統歌舞伎表演，是名副其實的日本第一藝術殿堂。劇場始建于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在創立之初就與日本近代藝術收藏史的兩位重要人物關系密切。創立者大倉喜八郎是日本第一家私立美術館大倉集古館的創始人，設計者橫河民輔既是日本近代著名的建筑家也是中國陶瓷收藏家，「橫河藏品」（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是海外極為重要的中國陶瓷收藏。昭和四十一年（一九六六年），歷史悠久的帝國劇場迎來了一座年輕的美術館—出光美術館。被皇居、東京車站、丸之內商業中心所包圍的美術館，自開館以來就以精致的空間、簡約的風格聞名。如此優越的地理位置，讓人不難想象創立者的雄厚實力。

出光美術館隸屬于日本石油公司出光興產，收藏品以日本、東洋的古美術品為中心，對于中日兩國的繪畫、書法、陶瓷等門類均有系統地收藏，核心部分是創立者出光佐三的藏品。在帝國劇場成立的同一年，出光佐三在九州北部的貿易港口門司開始創業，從事石油銷售，這就是出光興產的前身—出光商會。五十五年后，出光商會成長為日本重量級的石油制造和銷售公司，公司總部由偏遠的九州一隅搬入了東京中心的帝國劇場，諸多在商海沉浮中為出光佐三鐘愛、伴其左右的藝術品也隨之一起轉移到此。

日本人或許是除中國人以外最熱衷于收藏和研究中國陶瓷的了，很多機構或個人收藏有極其精美且具學術價值的中國古代陶瓷精品。出光美術館的中國陶瓷種類豐富，涵蓋多個時期不同地域的代表性作品，被認為是極為重要的私人收藏體系之一。其中的明清官窯瓷器不僅是出光藏品中最優秀的部分，也被譽為日本觀賞陶瓷的核心（日本觀賞陶瓷的出現使中國陶瓷中的主流作品得以被日本社會所認識和收藏，出光陶瓷中的明清作品，正是日本觀賞陶瓷的典型作品。）。

出光佐三與中國陶瓷的淵源要追溯到二十世紀初中國東北的動蕩局勢。日薄西山的清政府無力阻擋列強的勢力擴張，日本于一九〇六年成立了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以公司的名義實行殖民統治。為了保證列車在冰天雪地里正常運行，車輛使用的潤滑劑極為重要，包括埃克森美孚、殼牌石油等各大公司紛紛加入到對這一市場的爭奪。對于剛剛成立的出光商會來說，這是個絕好的嶄露頭角的機會。出光佐三從一九一二年開始頻繁出差大連，極力與滿鐵官員斡旋。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只身一人下榻于大連的大和賓館。斡旋結果并不理想，回到賓館的佐三常常為事業發展的不順陷入焦慮。據出光佐三回憶，當時唯一能夠在異鄉給予他心靈安慰的，是擺放在賓館房間中樸素、沉靜的中國陶瓷。

出光佐三

在不間斷地努力下，出光佐三的事業在一九一四年出現了轉機，獲得了向滿鐵供給機械油的機會。由于事業發展的需要，出光商會在大連設立了分社，距離分社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古董商店—加茂方外軒，是出光佐三出差時經常光顧的地方。店主加茂先生本是每日新聞社的支局長，并非純粹意義上的買賣人，被人勸說才開了這家古董店。據出光佐三后來的回憶，他每次光顧，加茂先生并不過分熱情地推薦什么，只是把他帶上二樓，吩咐他不必考慮價錢只管挑選自己真正喜歡的即可。后來每次出差大連，加茂先生都會提前準備二三十件陶瓷供佐三挑選。

一九一九年，三十四歲的出光佐三迎來了事業發展的一個飛躍。出光商會由于為滿鐵成功開發出適用于嚴寒節氣的「二號冬候油」，順利在中國開拓出新的市場，并以此為契機，將事業版圖擴大至朝鮮半島和臺灣地區。出光佐三的中國陶瓷收藏也在這一年正式開始。

南宋 龍泉窯 青磁袴腰香爐 高一六·五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這一時期的收藏是出光佐三個人審美的體現，尋找真正喜愛的物品，真正可以治愈心靈的物品，是他選擇的標準。他從不出高價買藏品，收藏過程也是簡簡單單、波瀾不驚，從未出現過一擲千金的名品爭奪或是鍥而不舍地孜孜以求。他只是默默地從一家一家店中選出自己喜愛的，出合適的價錢買下。他將購買的陶瓷存放在位于門司的宅邸中，后來由于戰爭的原因部分藏品轉移不及時而毀于戰火。這一時期讓出光佐三為之傾倒的中國陶瓷是鈞窯，不知是因為其與佐三事業起步時期遇到的中國陶瓷風格相似，還是其沉重古樸、高雅深沉的風格極大契合了佐三當時對于美的感悟。只要發現了喜愛的鈞窯作品，他都毫不猶豫地收入囊中，出光藏品中的許多鈞窯瓷器都是他從北京、天津的古董商處購買的。出光佐三最為喜愛的是一件造型古樸的鈞窯盤，該器施藍紫色釉，光澤幽雅，底部刻有數字「三」，應為成套器物中的一件。

金～元 鈞窯 紫紅釉盤長一九·八厘米 寬一六·五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私人美術館的藏品源自收藏者的自身喜好，體現藏家的審美觀念是相當普遍的事情，早期的出光陶瓷也不例外。但是后期的出光陶瓷出現了許多與出光佐三審美觀念相悖的藏品，在同一類別中體現出完全相反的收藏傾向，這就不能以個人喜好而自圓其說。究其原因，應與出光佐三和多位專家學者的交往密切相關。可以說，今日的出光陶瓷是汲取百家之長，集眾人之力的結果。

在二戰結束后不久的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光佐三開始系統地整理藏品，同時聘請小山富士夫和三上次男進行有關中國陶瓷的學術調查，并指導自己的陶瓷收藏。這一舉動不僅改變了后期出光陶瓷的構成，且對出光陶瓷的整體價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小山富士夫是日本著名的中國古陶瓷研究家。他本身是陶藝家，擁有自己的窯場，后來轉而研究中國陶瓷，因為認為不可能還有比中國陶瓷更好的陶瓷了。他多次前往中國進行窯址考察，于一九四三年完成的《中國青瓷史稿》即便在今天仍然是青瓷研究的重要資料。三上次男同樣是日本著名的陶瓷學家和歷史學家，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致力于中國古陶瓷研究，足跡遍及埃及、伊朗、印度、東南亞各國。他的著作《陶瓷之路》考察了流落于世界各地的中國古陶瓷，可謂是中國古外銷陶瓷研究里程碑式的著作。

小山富士夫和三上次男對出光陶瓷的影響體現在對于出光佐三后期陶瓷收藏活動的指導。在對出光陶瓷進行系統整理的時候，兩位學者對藏品的數量、質量給予了高度評價，卻在是否收入清朝瓷器這一點上與出光佐三發生了分歧。佐三一向對鈞窯瓷器情有獨鐘，雖然后期的收藏范圍逐漸擴大，但是古樸端莊、溫潤柔和、素雅內斂的古典美仍然代表了他的審美理念。他曾直言自己并不喜歡清朝陶瓷，認為其窮盡技術，空有華美做工而缺乏內涵。但是，小山和三上堅持認為出光陶瓷應該發展為涵蓋中國陶瓷史全貌的收藏體系，而清朝瓷器是極為重要、不可或缺的部分。經過一番交談，佐三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意見，在那之后開始收入清朝瓷器，逐步形成了今日的完整規模，其中的景德鎮官窯瓷器后來成為出光陶瓷中最優秀的部分。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元青花開始為世界普遍認同，吸引了世界各地陶瓷研究者和收藏家的目光，成為一大熱門，從七十年代開始大量進入日本。隨之而來的是明代青花瓷的備受關注，大量出現在市場中。同一時期，隨著中國考古事業的發展，自漢至清的中國陶瓷發展歷史逐漸清晰，許多有價值的新資料不斷出現。出光佐三在顧問們的指導下，把握住了每一次擴充藏品的機會，在合適的時機一件一件地買入心儀之物，擴大了出光陶瓷的規模。

明永樂、宣德時期是青花瓷器發展的一個高峰，特別是聞名于世的宣德青花，在中國陶瓷發展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出光美術館藏有數件宣德青花，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件青花龍紋壺。壺高五十二厘米，是青花瓷中的大型器，壺身上騰駕于祥云之上的三爪龍雙目圓睜，躍動感油然而生。據資料考證，這件藏品在一九七〇年前都藏于泰國曼谷，推測是當年明朝政府給泰國（古稱暹羅）的回賜品，這或許是這件刻有銘文的官窯瓷器回避五爪龍的原因。與它形制相同的龍紋壺還有一件，目前收藏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另外一件經典作品是乾隆時期的一對青花紅彩龍紋瓶。象形耳上掛有游環，青花紋樣雖然繁復但卻絲毫不顯雜亂，特別是正面用胭脂紅的玻璃釉制作的五爪龍和蝙蝠，更顯燒制技藝的高超。該瓶胎質細膩、白釉細潤、顯示了乾隆時期高超的制作工藝。

官窯瓷器之外，出光藏品中也有很多民窯的精美之作，最具代表性的是昭君出塞圖罐。這是一件元青花人物器，表現了西漢元帝時期胡漢和親，王昭君下嫁匈奴的故事。該罐白釉泛青，紋飾繁密，裾部位置繪有元青花典型的變形蓮瓣紋。昭君騎在一匹白馬之上，懷抱琵琶，身著漢裝，前后各有一胡服女子隨行。畫面中山石掩映，蒼松翠柳雜襯其間，構圖疏密有致，布局勻當，筆法嫻熟，表現出元代畫師深厚的藝術功底。

此外，出光佐三還積極支持與中國陶瓷有關的文物考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三上次男、小山富士夫、長谷部樂爾等人組成的「出光中東文物調查團」以中國陶瓷調查為中心，在中東地區進行了廣泛的考古發掘和調查。其中，以埃及福斯塔城（今埃及首都開羅）遺址考古發掘最為著名，發掘出大量的中國古陶瓷碎片，據三上次男統計約有一萬兩千片，在東西方陶瓷比較研究領域獲得了廣泛的關注。

昭和中期的日本，已經擺脫戰后陰

影，進入經濟高度增長時期。東京奧運會的召開，新干線的修建，迅速復蘇的社會令全世界大為震驚。作為成立于戰后的美術館，出光佐三的想法非常明確。他曾經說過：「將優美的藝術品作為今人教學之資源，并為后人妥善保存，世代相傳，這就是出光美術館最重要的使命。」出光美術館開館的同時開放了陶片資料室，將從世界各地窯址中發掘出的陶瓷碎片進行系統地展示，以供人們研究利用。同時，聘請多位著名學者指導美術館藏品的入藏。他們中的許多人起初只是在美術館擔任兼職的顧問，后來從本職崗位退休后都被聘為美術館的理事，將畢生所學用于指導這座年輕的美術館，使美術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明宣德 景德鎮窯 青花龍紋壺高五二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元 景德鎮窯 青花騎馬人物紋壺高三三·二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清乾隆 景德鎮窯 青花紅彩龍紋瓶（一對）各高四八·九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出光佐三以九十七歲的高齡辭世，與同時期的許多收藏家憑借自身的鑒賞能力和審美眼光從事收藏活動不同，他將出光藏品的形成歸功于美術館的顧問們。他在回憶錄《我的六十年》中這樣寫道：「有人問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藏品，其實我只是按照顧問們的建議一點一點收集而已。我沒有什么鑒賞能力，都是委托專家們去做的。」出光佐三曾說自己的一生都在被「美」引領，每一件藏品都記錄了他人生不同階段的故事和對美的感悟，其中既有事業發展的困境，也有國家命運的改變。出光美術館的中國陶瓷，自上世紀初與出光佐三在中國東北相遇開始，就注定要作為時代變遷的見證者，向后人講述兩個國家將近一個世紀的恩怨情仇。

日落時分，結束參觀的人們來到館內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金色余暉籠罩下的皇居外苑，靜靜感受時空變換和歲月流轉之美。即將迎來建館五十周年的出光美術館，將于今年舉辦一系列特別展覽，其中特別展《開館五十周年紀念—東洋·日本陶瓷的至寶》計劃展出包括明清景德鎮官窯瓷器在內的、自美術館開館以來收藏的多件陶瓷精品。屆時，出光佐三與中國陶瓷的故事將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與精美的藏品一起帶給人們無盡的感慨和思考。

明萬歷 色繪牡丹紋皿直徑三八·六厘米 出光美術館藏

2016年7月30日（六）—9月25日（日）

開館50周年紀念

東洋·日本陶瓷的至寶—豐富華麗之美

出光美術館從為數眾多的陶瓷藏品中選擇中國、朝鮮、日本的名品進行展出，包括明清時代景德鎮官窯的代表器物、井戶茶碗和古唐津等茶道具、給日本陶瓷史帶來巨大影響的古九谷和柿右衛門的陶瓷彩畫、以及仁清·乾山的京燒作品。通過這些開館以來就收藏的珍品和近年來不斷收入的新品，觀眾可以充分體會到陶瓷蘊含的華麗、纖細、清凈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