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摘 要】《米》是蘇童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五龍一生為了得到更多的米而不擇手段。他存在的目的極其單純,因此也就不需要“to be or not to be ”式的兩難選擇,也就從來沒有過發自心靈的抉擇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缺席,其根源在于主人公五龍(或者說作者)對米的絕對化,其表現便是人性被抽空之后的獸性。正是這種人之為人的痛苦的缺席,使得《米》很難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
【關鍵詞】《米》;痛苦;缺席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9-0255-02
《米》是蘇童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有評論甚至認為這是蘇童最好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蘇童虛構故事的才能得到空前展示,黑幫、通奸、復仇、性虐待……眾多吸引人眼球的元素使小說披上了暢銷書的故事外衣,整部長篇充滿著可閱讀的快感。但僅憑曲折離奇的故事蠱惑讀者,決非作者創作初衷,蘇童在關于《米》的創作談中說:“我想這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思考和面對人及人的命運中黑暗的一面。”[1]的確,在小說無邊無際的陰冷中,蘇童通過對主人公——“五龍”這一形象的塑造,充分證明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古老命題,是兩千年前荀子“性惡論”思想在當代的一次回響。這部作品是蘇童從人性的陰暗面對人之存在進行的一次審視,其主題或許能夠被提煉得相當深刻,比如有評論家稱之為一半是歷史,一半是寓言;又有人稱之為一部精致的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米雕”;也有人稱之為“性”意識小說;其他的還有諸如關于生存與孤獨、心靈與歷史、關于某種人生的歸宿輪回等等的一些評論,這些或許都能在作品中被讀出來。但我在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隨著閱讀的深入,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到,小說內部始終存在著一種縱然有這些豐富的內涵也無法填補的空洞——就是那種來自心靈的痛苦的缺席。五龍形象中缺少的是一種內在的心靈力度,在他的遭遇中,從來就沒有發自人格靈魂的抉擇的痛苦。他存在的目的極其單純,因此也就不需要“to be or not to be”式的兩難選擇。這種痛苦的缺席,其根源在于主人公五龍(或者說作者)對米的絕對化,其表現便是人性被抽空之后的獸性。正是這種人之為人的痛苦的缺席,使得《米》很難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
一、被絕對化的米
“米”在整部作品中是作為象征物質存在的一個基本符號,被賦予了特殊的寓意。在五龍的眼里,米等同于生存、地位、財富、權力和性,在五龍的生命中,除了米之外,再無其他任何可以讓他寄托感情的東西,為了米,為了得到更多的米,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做任何事情。這種絕對化的米,是五龍生存的根本出發點和終極目標,也使得小說帶上了較強的寓言色彩,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人存在之根本”、“一個種族的永恒情結”等主題。但我認為,小說重點表現的不是這個——在小說中,米不僅是生存的根本,更延伸成為人的欲望的載體,后者才是作品表現的重點。主人公五龍的城市生活始于米,又終于米。米是情節發展的原動力,滲透于整個敘事時空。五龍是帶著對米的追尋逃離因發大水而淹沒的楓楊樹鄉村的,“多日積累的饑餓感”使他在以阿保為代表的強權勢力面前用喊爹的方式恥辱地吃下了鹵豬肉,喝下了五碗燒酒;他是在恍惚中跟著四輛裝米的板車來到瓦匠街馮老板的米店,又是抱著混口飯吃的念頭被馮老板收留的。此時,米是維持他生存的第一要義的物質,這是對人正常的生存本能的追逐。因為米,五龍承受各種羞辱,又因為米,他終于發跡。當人一旦滿足了生存需要而把它作為欲望無限放大時,米便帶有了一種邪惡的色彩,成了一種畸形的圖騰。實實在在的米成為五龍集其所有精力要搶占的唯一目標,手段的正義與否已不重要。所以,當五龍在做愛時把作為自己精神圖騰的米塞進女人子宮時,米對于受害者已是一種罪惡延伸的道具。隨著米店的興衰榮辱,五龍的城市生活也浮沉起落,滄桑變遷,最后運載一火車大米,死在回鄉途中。米是故事發展的重要因素,五龍人生的各種際遇莫不與米有著深刻的聯系,當米的意義在五龍的人生中被反復渲染時,米已經被絕對化為一種符號,揭示了這樣一種對于“米”(生存、地位、財富、權力和性)由正常追求到變態占有乃至最終毀于斯的生存本相。這既是對小人物生命處境的揭示,也是對人類生存困境的寓言式昭示,昭示這有致命缺陷而不自知的人類悲劇,表達了蘇童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哲學思考。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在小說中,米(生存、地位、財富、權力和性)已成為人之存在的絕對意義,從而也就消解了生命中其他一切的意義。五龍的一生,就是為了得到更多的米,他為此不擇手段、冷酷絕然。不論是對任何人——織云、綺云、柴生、米生、小碗,甚至連同他自己,還是做任何事——告密、報復、發生性行為,甚至受刑……我們都不能從五龍身上讀出一絲或愛或痛或悲或喜或憂或懼的感情,在他身上我們再也找不到能稱之為“人”的東西,而五龍自己最終也成為一個除了米之外再無他物的可憐蟲。這樣的米,如果再說是“人之存在的根本”,甚至是“一個種族的永恒情結”,那就值得我們去思考人之為人的真正含義——人要活著,但又不能只是為了活著。小說中這種對米的絕對化,不僅使五龍幾乎成了一個只知道執行任務的機器人,人物形象扁平機械,而且還使得作品缺少一個真正有責任心的作家所應該表現出的屬于自己內心的思考(人物的遭遇只是作家在講故事,而人物內心的掙扎才真正是作家自己的東西)。所以我認為,蘇童在這部小說中對米的絕對化處理,在賦予作品某種寓言化的形式的同時,忽略了生命存在中精神層面的很多東西,比如愛情、親情、人之為人的痛苦等等,這些將在下面談到。
二、被抽空的人性
蘇童一直強調說:“寫《米》是為了解開少年期特有的叛逆、喊叫和尋死覓活的情結,說直白一點就是自己當時內心的需要。自己要顛覆的東西也很多,被認定的人性、道德,還有人物、人與人的關系以及故事進展等方面。寫這部小說對自己而言就像一次極限體驗,也像蜘蛛織網一樣自然而然的流泄。”[2]在這部小說中,作者的確成功地顛覆了人性、道德、親情、良知、榮辱等很多傳統認定而且永恒存在的東西,但正因為這些東西存在的永恒性,所以我不禁要迷惑于作者此次顛覆的意義。
《米》中所有意象傳達出來的都是丑惡和罪惡。五龍的淪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在楓楊樹故鄉忍饑挨餓的日子,在逃離故鄉的路上,在被阿寶踩在腳下讓他叫爹的時候,還是在馮老板店里被壓迫的時候?或許在更早的出生伊始?——人性本來是善是惡,誰能說清楚呢。五龍的殘酷,不論是天生本性,還是后天使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種幾乎完全脫離了人性而存在的狀態。如果說五龍對米的偏執還算是唯一的一種屬于人的情感,但這也被他臨終前“別人衣錦還鄉只拉一牛車米回而自己卻拉一火車皮”的炫耀而掩蓋住了。仇恨、怨恨是小說中彌漫的主要情感,人性的惡在小說中暴露無疑,蘇童似乎又把它極力夸張了。
小說中的五龍身上充滿著原始獸性,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極端的殘忍冷酷。且不說對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所施行的血腥報復,也不說他對已處在弱者地位的女人們的變態虐待,只要看一看五龍的親情世界我們就能夠清晰冰冷地體會到這一點:他面對女兒小碗的尸體沒有任何悲憐之情;他可以無情地打斷兒子米生的腿,而這對米生的懲罰又并非是父親對兒子的教訓,只不過是按照綺云的命令行事罷了;兒媳乃芳臨近生產時,卻因他的迷信而被迫離家,當他得知離家的乃芳在街頭被日本人挑破肚皮而死的事實時,并沒有任何歉疚之情……這些原本應該是充滿溫情的最親近的人,也是溫情存在的最后一道防線,可在五龍這里卻是無比陰冷的漠視與傷害,作品中的這種冷酷真是叫人絕望。五龍身上只有對米的偏執、變態的欲望、無底的仇恨和瘋狂的報復,沒有任何道德和情感上的困惑,沒有抉擇的痛苦和心靈的掙扎,作品呈現出來的只是一只狂暴的困獸的掙扎與進攻,哪里還有半點人的影子?在五龍身上,人性已經被完全抽空了,他是一個被欲望和仇恨壓平了的人,因此,人物也就幾乎失去了存在的參考價值。謝有順在評論余華的作品《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時說過:“余華面對苦難,顯然缺乏受難的勇氣,不愿在苦難中前行,以傾聽人在苦難中如何獲救的聲音”[3],從這個角度來看,相對于余華,蘇童似乎在五龍身上表現出了受難的一種方式——“以暴制暴,以惡抗惡”,但這種對抗苦難的方式,似乎并不能使人獲救,五龍的結局也證明了這一點。用惡的方式來承擔惡,并不能真正擺脫惡對人的侵蝕,而只會帶來更為綿長的恐懼和絕望。
三、結束語
蘇童曾經說過;“這是一個關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毀滅的故事。我寫了一個人具有輪回意義的一生,一個逃離饑荒的農民通過火車流徙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過火車回歸故里。五十年異鄉漂泊是這個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歸鄉途中又是整個故事的高潮。我想我在這部小說中醉心營造了某種歷史,某種歸宿,某種結論。”[4]的確,《米》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欲望、生存和毀滅的故事,而且它也不是一部帶給人輕松快樂的閱讀感覺的作品,但這并不等同于它充滿了痛苦,它只不過是充滿了怨恨而已。而抱怨與憤恨并不是一種高貴的品格——抱怨得太多叫人絕望,而憤恨則會導致對溫情的忽視與麻木。蘇童塑造五龍這樣一個寡廉鮮恥的進城農民的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或許是鮮見的,但我疑惑的是這一形象的文學價值,因為“寫作不是用智慧來證明一些生活的經驗和遭遇,而是用作家內心的勇氣去證明存在的不幸、殘缺和死亡的意義,以及人里面還可能有的良知和希望。”[5]《米》帶給讀者的更多的是對良知的懷疑和對人性的絕望。小說中精彩細膩的敘述的確能夠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感,但是由于痛苦的缺席,小說無法引領讀者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這樣的作品,也就失去了與生存之痛相對抗的力量。
《米》雖然不失為一部優秀的小說,但很難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
參考文獻:
[1]蘇童.尋找燈繩[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153.
[2]蘇童.蘇童文集(米·序言)[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
[3]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余華的生存哲學及其待解的問題[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190.
[4]蘇童.紙上的美女[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9.
[5]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通往小說的途中[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