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喬
在垃圾日的路邊,無數崩塌的碎片,等待著被我們拾掇,以講故事的手藝人的名義,重新組裝
這里有一棟陳腐的老樓,無數的窗戶里住著千奇百怪的人物。在《垃圾日》里,我們跟著一個小女孩的視角凝視著這棟破敗陰森的老樓。
進入大樓之后,變成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我們上樓,穿過洗衣房、樓梯井、庭院,自由地窺視每一間屋里的住客:經歷過多次革命后,在平凡年代也堅持要住在閣樓密室里的安迪大叔,迷戀上吃人肉的艾米大嬸,熱愛聽普契尼歌劇的異裝癖醫生,通過體罰學生而獲得復仇快感的女體育老師。他們的命運幽微深邃,截然不同卻又悉數相連。每個人物有單獨一兩千字的微型特寫,四十多個住戶,組成了這棟樓的生態和景觀。
這棟樓就是解體后東歐社會的一個縮影。
馬里亞什的這部處女作體現了短篇小說敘述的可能性,如何能在短篇合集中呈現最合適的復合與粘連。而細看文本,每一處的描寫都那么精確生動令人難忘,比如形容人的蒼老,頑皮的“馬里亞什醫生”寫道:“他的臉像是一塊塊臘肉組成的。”“他妻子的臉上,是一片煞白的皺紋的海洋,湍急的漩渦在嘴里落入深淵。”有一點點莉迪亞·戴維斯那種節制的冷幽默感。
波蘭電影導演基耶洛夫斯基的《十誡》,故事背景也曾安排在一棟充滿了窗戶的大樓,然而比起《十誡》中當代社會群體之間那種完全令人絕望的冷色調和不可知論情緒所散發的虛無,馬里亞什的故事更多的卻是虛無中的激情和快感。這一棟房子,更像新舊交替的動蕩年代下,一輛剎車壞掉卻加速奔向解體的東歐房車。每一個窗戶、輪胎和螺絲釘都是松動的,在空中戰栗,卻又顯示出另一種驕傲的耀武揚威。
人們最早來源于生活動蕩和不安穩的恐懼,很快就變得習慣了,反而得到了一種暴戾、恐怖的快感。比如因為貧窮而不得不去拾荒的艾米大嬸,在與自己的好奇、羞怯與強烈的欲望做斗爭以后,終于大膽地承認人肉那“有一點點甜味”的妙處;小玻莉也開始學著像她的母親一樣,在黑暗中尋找自己大腿間的“口袋”,發出痛苦又享受的呻吟。
馬里亞什擅長寫“性”,或者說用“性的快感”來隱喻支持這些人物生命力的圖騰。四十多個小人物,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里的強迫癥,有自己的怪癖和自己達到快樂并且自信的方式。比如“熱愛占便宜不時順走辦公室的一些小東西”“熱愛把一切垃圾都撿回家,相信總有一天會用上”等。題材看似非常現實主義,身邊人也會有很多熟悉的影子,但筆法常常又抽離現實,有著達達主義,甚至超現實主義的童話色彩,像黎明時結伴穿著白衫像陶瓷一樣日復一日往樓下摔下去的老婦人團體那一章,就非常恐怖,卻又唯美。這和馬里亞什日常達達主義和波普風糅合的畫作風格也是息息相關的。
馬里亞什筆下的人物都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他擅長用非常夸張幽默的方式來呈現本身很無聊的東西,每個人都像是在堅忍不拔地守衛著這平庸之惡,而愈演愈勇地扮演著“穿著小熊衛衣的小錫兵”。馬里亞什用了當地的“倒垃圾”(交換二手)這個概念來形容他給讀者講的故事,其實也正好映照了波普藝術提倡廢物利用的原則。
所謂垃圾,并不是真正的垃圾,它是物件和人情的考古學,是歷史和故事手藝的承載體。
這輛駛向迷幻懸崖的東歐列車,在地下室一章也將走向終結。一個階級的崩塌,發生在乞丐——那個社會最弱的人群。在垃圾日的路邊,無數崩塌的碎片,等待著被我們拾掇,以講故事的手藝人的名義,重新組裝。開車上路吧,與房屋窗戶里那些迷幻而豐富的靈魂,旗鼓相當。
《垃圾日》
作者:[匈牙利]馬利亞什·貝拉
譯者:余澤民
出版:花城出版社
定價: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