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潔瓊
老房子掩藏在一大片竹林后面。順著羊腸小道,走過家家戶戶的牛棚豬圈,再踏上一段青石臺階,呵護我20年的老房子就靜靜佇立在壩上
昨晚又夢見老房子了。

沿著一段長長的、黑黢黢的弄子往前走,走過大伯家、四叔家,來到三叔家門口,大娘、三嬸、四嬸、五嬸……家族里的女人們嬉笑著,齊刷刷坐在里面,有的在搓麻繩,有的抱著孩子,似乎在談論某個神秘而隱晦的話題,我一出現,大家立即噤聲。
畫面如此真實、清晰,以致我醒來還久久沉浸在那種難堪的氣氛里。打電話給母親時,特地說起這件事,母親遺憾地說,往日住老房子,大家都在一起,張家長李里短倒也熱鬧,如今分開住,想一起說說話都不能了。
記憶里的老房子粉墻黑瓦、孩童嬉鬧、雞鳴犬吠,一派生氣,其實,現實中的老房子已經不存在了。2014年經鄉里和村里反復動員,老房子所在的土地被光榮復墾,如今重新變成了莊稼地。
從前,老房子掩藏在一大片竹林后面。
順著竹林里那條羊腸小道,走過家家戶戶的牛棚豬圈,再踏上一段青石臺階,呵護我20年的老房子就靜靜佇立在壩上。挨墻貼壁的六戶人家,都是泥磚墻上刷著白石灰,屋頂上蓋著黑瓦片。六戶人家共用一扇大門,進門一個共同的堂軒,用于過年祭祖或家族里紅白大事擺設宴席。從堂軒左右兩側分別伸出一條弄子,把六戶人家緊緊串聯在一起,誰家來客人了,做了什么好吃的,或是吵架了,別家都會一清二楚。別指望關門掩戶就能隱藏秘密,門縫里的風會出賣你,挨家跑著玩的孩童也會出賣你。
堂軒迎面的墻上掛著天地國親師的神龕,正下方的供桌上,擺放著各家的祖宗排位。堂軒本來就是一個公共場所,誰也沒有權力干涉別人對公共資源的占用,因此平時只要沒什么家族大事,堂軒都被族人們充分利用著,閑置不用的家什、一時燒不完的柴火、公用的石磨,都在堂軒找到了落腳之處。
一年里最熱鬧的時候是過年。過小年前,“管年”的人家負責通知各家移清堂軒的雜物,打掃干凈,準備祭祀。除夕之夜,各屋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到堂軒,墻上掛著紅燈籠,供桌上點著紅蠟燭,最年長的大伯父負責敲磬,年輕人在天井里放炮仗,孩子們穿梭在人堆里。大家向天地、祖宗行拜祭之禮,相互祝福,平日鄰里間的小恩怨小摩擦在那時都一笑泯之。年一過完,堂軒又歸于平靜,淪為各家安置雜物之地,和孩子們藏貓貓的最佳場所。
就在這泥墻瓦屋里,母親生下了兩個女兒——姐姐和我。其實本該還有個男孩的,但懷孕7個多月、一直躲躲藏藏的母親還是被抓到……那年我五六歲,在母親床前,聽著她跟前來探視的舅母絕望的哭訴,我的心也仿佛遭刀扎一樣難受。好在,如今這樣的悲劇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在農村,重男輕女向來不足為怪。因為沒有兒子,母親變得十分敏感,和祖父的關系也很緊張。祖父一生爭強好勝,在家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即便后來父親結婚成家,祖父依然掌握家中一切話語權。在家里第三代沒有男丁這個問題上,他意見頗大。家里若有爭執,不管起于什么原因,最終都會牽扯出這個話題。母親因此背負了大半輩子的精神包袱,直至近年來才慢慢釋懷。
然而在我記憶里,這并沒有影響祖父對我和姐姐的疼愛。小時候,他經常領著我們到畈上玩,熟人看見也總是笑嘻嘻問一聲:“爺孫三個又要上哪兒去啊?”這樣的畫面至今都記憶猶新。
上年紀后,祖父因腿腳不便,逐漸放棄田地的農活,專門侍弄家中那頭老水牛,每天領著它上山放風吃草。有一天天下著雨,祖父照例出門。通常下雨天是不放牛的,都是割些青草送進牛欄里。不知怎么的,那天祖父到天黑都未歸家。那一日父親恰好出門在外,母親擔心山路濕滑,祖父失足跌在了哪里,無人相救不得回家,于是帶著我和姐姐一路走一路喊,把平時祖父放牛割草可能去的山灣都找了一遍,卻是人影也沒見著。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我們,家里哭聲響成一片。入夜后,爺爺居然自己拄著拐棍回家了!原來那天他并沒有上山割草,而是去了鄰村他妹妹家里閑坐了一下午。看著家里狼藉嚎哭的樣子,祖父居然欣慰地笑了起來。無論如何,被人關心和擔心,總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老屋前面的壩下有一口池塘,一年四季,家家戶戶養的家禽能下水的都統統趕下水,讓其“自謀生路”。各家在自家鵝鴨的翅膀或腳踝上綁一段不同顏色的布條以示區別,防止喂食的時候搞錯。產蛋也在池塘邊,主婦們會記住它們在岸邊安的窩,收蛋時各家相互監督著,從來不出錯兒。
池塘周圍密密匝匝長著一圈箬竹。箬竹這種闊葉植物的作用和芭蕉差不多,家里蒸粑蒸餃前,通常會拿著剪刀到塘邊剪上幾張,洗凈墊在蒸籠上,用完后既省去漿洗的麻煩,還自帶一股清香,平添食物的風味。
池塘邊還有一口水井,常年蓄著一井清涼甘甜的泉水。農村還沒普及自來水的時候,家家戶戶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井邊擔水。有一段時間,父親外出務工,母親忙不過來,我和姐姐主動承擔了擔水的家務。人小,桶又太大,我們哈著腰,縮著肩,挑水的姿勢滑稽可笑,一路潑潑灑灑,來回五六趟,才總算把家里的水缸裝滿。
老房子前面那片竹林一直被人詬病。外人說起我們這個灣子,總一副意味深長的神情:“哦,竹林窠里。”竹林窠里住家,除了不夠場面、氣派外,最大壞處是夏天容易滋生蚊蟲。
太陽下山后,密密麻麻的蚊子大軍開始粉墨登場。它們如蜜蜂做巢般嗡嗡喧鬧,聲勢相當壯大,在房間的角落里、過道上、房門口,劈頭蓋臉朝人撲來。有時候,簡直一張嘴巴就有將蚊子吸進嘴里的危險。為驅逐這些不速之客,爺爺把曬干的牛糞撿回家放在炭灰里,一會工夫就冒出濃煙,雖然嗆得人咳嗽不止,但蚊子畢竟知難而退了。
說到竹林,外人唯一稱道的只有冬天冬筍出來的時候。新鮮的冬筍,鮮、嫩、脆,炒臘肉、燙火鍋,吃過的人無不懷念。據說,求人辦事時,一提兜冬筍遠比一條豬大腿效果來得好。
其實,說起竹林的好處,主婦們一定不會忘記竹筍殼。竹筍長大成竹之后,外殼逐漸干癟脫落,女人們將之撿回家,曬干、熨平,剪成鞋樣子,能長久保存不變形。
竹林掩映的另一條路,通往我家的曬場和菜地。曬場一年四季晾曬著谷物,尤其是秋收時節,父親一大早就將田地里收的稻谷、玉米、大豆等扛著挑著送到曬場上晾曬,傍晚再一擔擔、一籮籮收回家。我小時候最討厭收稻谷,揚起的谷灰刺激皮膚,弄得身上又癢又痛。曬場邊有棵刺柏,新陳代謝的老刺兒掉落一地,夏天我們習慣打赤腳,每當走到曬場總會后悔沒穿鞋。每每經過,總是蜷縮著腳,小心翼翼。
惦記這些谷物的不止我們,還有附近林子里的鳥雀,常成群結隊飛來偷食。為了驅趕鳥雀,母親在稻谷旁豎一根長棍,頂端掛著一面鏡子,鏡子常被風吹動著,光芒閃爍,對膽小的鳥兒還是有一番震懾作用的。
漸漸地,老房子在外界的對比下開始顯示出居住條件的差距來。沒有大路,年輕人的摩托車都騎不回家,母親也常抱怨曬場太遠,晾曬十分不便。于是,重新選址蓋新房成了族人共同的心愿。
七八年前,我大學畢業后,族里的人陸陸續續從“竹林窠”里搬出來了,在畈區建起了房子,鋼筋扎架,混凝土澆筑,大理石、瓷磚裝修。泥瓦時代算是完全終結了。
如今老房子已夷為平地,竹林被砍倒,水井和池塘被填平,上面整齊地栽上了綠油油的莊稼——無論承載著多少回憶,老房子終究回歸成了一片安靜的黃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