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徐方清+張丹
歷史學者在伊朗發現了一批波斯古地圖,記載了中國南海海域。例如,地圖將世界分為印度、阿拉伯、埃及、波斯、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地區)、中國六大區域,下端(東部)緊鄰印度海(洋)的整個海域被明確標注為“中國海”,不少地圖還標有“中國島嶼”字樣。這是中國歷史上在南海的活動得到國際社會認可的又一重要歷史證據

“我在研究伊朗古地圖時,發現很多古地圖中提到中國和中國海。” 2012年3月,在中央黨校學習的云南大學姚繼德教授得知老朋友——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德黑蘭大學歷史系烏蘇吉教授正應邀在北京大學講學,便約對方一見,然后就聽到了這句話。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的研究方向也因此發生了很大改變。
如今身為云南大學西南亞研究所所長、云南大學伊朗研究中心主任的姚繼德,2004至2005年間曾經公派赴伊朗德黑蘭大學人文學院做過中國-伊朗關系史的訪問研究,并曾對伊朗全國26省和波斯灣沿岸進行過多次學術考察。長期從事中外交通史、絲綢之路史、伊朗學、伊斯蘭教史等方面的研究的姚繼德,憑借自己的學術經驗和直覺,馬上意識到烏蘇吉所提到的這些古地圖的歷史價值。稍晚些時候,在收到烏蘇吉發來的五六幅代表性的伊朗古地圖后,姚繼德心里更有了底,“這些古地圖有可能成為中國主張對南海諸島主權的來自第三方的有力歷史證據。”
歷史地名的由來和命名既是歷史事實的真實記錄,又關乎著一個國家傳統地理疆域的歷史沿革、領土主權和國家民族的尊嚴。本世紀初,為了維護波斯灣的命名權,伊朗政府曾設立國家級課題,投入大量人力、財力開展了世界古地圖中所記載的波斯灣史料的系統整理研究,并于2008年前后出版了波斯文和英文對照的《歷史地圖中所描述的波斯灣》一書,公之于世。作為課題組的重要一員,烏蘇吉在查閱大量伊朗古地圖的過程中發現,不少古地圖中都用波斯文明確地寫有“中國海”“中國島嶼”“中國海灣”的字樣。
而就在姚繼德從烏蘇吉那兒得知這一發現的消息后不久,2012年4月,“黃巖島事件”爆發。2013年1月22日,菲律賓還挑起了針對中國的所謂“南海仲裁案”。菲律賓方面一連串加劇南海局勢緊張的行為讓姚繼德研究這些古地圖的意愿更加迫切。“這項研究會有更重要的現實意義。”姚繼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從維護國家傳統海疆主權的角度而言,世界現存古地圖的研究一直有著重要的價值。近年來,很多國家都格外重視世界古地圖的研究。而伊斯蘭世界現存的古地圖在世界古地圖中占有重要一席,更成為各國爭相研究的重中之重。
因為和日本在東海海域存在島嶼歸屬爭端,在韓國政府的支持下,韓國“東海學會”和“大韓民國海外情報服務社”曾聯合組織專家學者赴海外廣泛收集世界古地圖進行研究考釋,于2004年正式出版了《西方古地圖中的東海:以公元17至18世紀為例》一書。該書也使用了大量包括伊朗古地圖在內的伊斯蘭世界珍藏的古地圖文獻。
代表當時世界地圖學的最高水準
在和烏蘇吉就具體合作研究事宜進行嚴謹、細致的商討后,在云南大學的支持下,2013年4月,中國南海古地圖項目正式啟動,由姚繼德和烏蘇吉一并出任項目課題組首席專家,同時還吸納了多名來自中伊兩國的研究中東文化和宗教、民族問題的青年文化學者。2014年,云南省政府對此項目給予了專項經費支持。
2013年8月,姚繼德邀請烏蘇吉等伊方合作人來到云南昆明,對項目具體研究工作及分工進行了初步商定:前期主要由烏蘇吉教授完成對伊朗相關圖書館、檔案館里的明確標有中國、中國海內容的古地圖的搜集,并完成古地圖樣圖的初步注釋,課題組兩位波斯文專家對烏蘇吉教授的注釋進行翻譯;后期則由姚繼德教授全面負責對中文翻譯稿的審校,撰寫導論,并結合中外歷史地理文獻再對古地圖文本進行學術考釋,而后將經他審定的中文文本交由其他成員翻譯成英文,公開出版為一部波斯文、中文、英文三種文字對照的地圖集。
在此后的兩年多時間里,在繁忙的教學和科研工作之余,烏蘇吉搜集到了分別收藏于伊朗德黑蘭大學圖書館手稿室、伊朗議會圖書館和伊朗國家檔案館等地的古地圖共50余幅。到2016年2月份,他完成了對這些古地圖的注解。這些地圖的年代自公元10世紀至17世紀(中國唐朝至明清時期),整整跨越了七百余年。在這一時期,歐洲正經歷著神權統治的黑暗的中世紀,而阿拉伯伊斯蘭帝國則處在阿拔斯王朝(公元750-1258年)高度文明的輝煌時期,與之相媲美的同時期世界文明大國只有東方的中華唐、宋兩大帝國。
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航線,也在這一時期迎來繁榮期。來自阿拉伯和波斯(伊朗古名)的穆斯林航海家們,駕馭著包括三角帆船在內的先進船隊,往返于從地中海到印度洋、進入南海到達中國東南沿海的這一海上大通道上,成為當時航行于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三大洋間海上絲綢之路的執牛耳者。一大批穆斯林旅行家和地理學家也搭乘商船絡繹于途,來到遠東的印度和中國,他們的旅行記中,記載了大量的遠東地理知識與信息。如今人們看到的這些伊朗古地圖,就出自這些穆斯林航海家、旅行家和地理學家之手。
中國和伊朗都是亞洲古老的文明古國,兩國的人員和貿易往來也有超過2500年的悠久歷史,而絲綢之路就是中伊之間的“國際大通道”。根據史書記載,絲綢之路形成的時間至少始于先秦(公元前4世紀)兩漢,而止于明代(公元16世紀)。由于古時造船技術的局限,陸上絲綢之路的開通要早于海上絲綢之路。到了中國的宋朝時期,由于當時的西域(今中亞、西亞)一代頻繁發生戰亂,陸上絲綢之路幾度中斷。而這時造船業也開始日益發達,再加上中國的指南針逐漸在中外航海活動中得到廣泛應用,也推動了航海業的發展和海上絲綢之路的興盛。
“上承希臘,下納中華、印度和波斯的文明成果,使得該時期穆斯林地理學得到了極大的繁榮與發展。”姚繼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而穆斯林地理學知識和地圖制作水平,代表著這一時期世界地理學和地圖學的最高水準。
在烏蘇吉搜集古地圖并進行考釋的時候,姚繼德一方面與他就課題的進展保持著密切溝通和協作,另一方面也利用各種可能的機會搜集世界古地圖研究著作,進行系統考釋方面的學術準備。2014年9月至2015年1月,姚繼德借赴印度班加羅爾基督教大學完成美國美聯基金會訪問學者工作期間,曾專門赴印度南部和西部的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沿岸進行過實地考察,追尋這些曾經在阿拉伯、波斯和鄭和下西洋時期的重要港埠城市的遺址遺跡。2015年9月至2016年3月初,在應邀赴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做客座訪問學者期間,姚繼德在香港購買了七種相關著作,裝了滿滿兩大箱。
據姚繼德介紹,古巴比倫《泥板世界地圖》是公認的現存最早的世界地圖,成圖于公元前7世紀的巴比倫新亞述王朝。該圖以巴比倫為中心,四周以海水環繞著陸地的圓形圖,體現了新亞述帝國當時的世界觀。
在古巴比倫《泥板地圖》之后的世界古地圖則是希臘西比歐《世界分帶地圖》,繪制于公元前2世紀,它將世界分為五大塊,因此被稱為“世界分帶地圖”。地圖上劃分的五個地帶分別是:北寒帶(北極圈)、北溫帶(北回歸線)、熱帶(赤道)、南溫帶(南回歸線)和南寒帶(南極圈)。這幅世界地圖還呈現出以北極星為指引的希臘文化傳統,其方位規律和現代的地圖一致,為上北、下南。
公元2世紀時出生于埃及并在亞歷山大圖書館求學成名的希臘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克羅狄斯·托勒密,著有八卷本的《地理學》著作,強調了地球是圓形的,并把球面投影到平面上,奠定了世界地理學與地圖制圖學的基礎。遺憾的是,托勒密的地理學與制圖學理論后來遭到羅馬教廷神權至上的沖擊,在西方消失了近千年。不過,托勒密的這部地理學論著,在公元9世紀初的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興起后的“百年翻譯運動”中,被穆斯林學者翻譯成阿拉伯文得到保存,后對阿拉伯伊斯蘭地理學產生了重要影響。
受托勒密地理學和地圖學理論直接影響的伊斯蘭世界最偉大的地理學家,是公元12世紀初出生在北非塞卜泰(Sebta,今摩洛哥休達市Ceuta)的伊德里斯(Edrisi)。他年輕時游歷過埃及、北非、希臘、羅馬和小亞細亞等地,通曉伊斯蘭和希臘文化,除精通地理學、歷史學外,還在醫學、阿拉伯文學和語言學的研究上頗有造詣。在伊德里斯的傳世地理學著作《羅吉爾書》(原名《愉快的遠行》)中,附有70幅地圖,包括最為著名的《伊德里斯世界地圖》。
在此圖中,伊德里斯繼承了托勒密地圖的風格,依據羅吉爾二世派往各地實測者提供的新材料,結合自己游歷世界各地的經驗,采用了經緯線正交的方法分割當時已知的世界區域,實際上繪制出了地球的一半,并首次提出了世界地理的“七大區域”說。這幅地圖代表了公元12世紀時世界地圖的最高水平,因此被后世廣為摹繪。
由于穆斯林地理學家們根據古代伊斯蘭地理觀念認為,伊斯蘭教的圣地、穆斯林每日禮拜的朝向(Qibla)阿拉伯半島的麥加(Mecca)的方向——南方為上,所以伊斯蘭世界古地圖的方位有一個共同特點,一般都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和現代地圖的方位剛好相反。
據姚繼德介紹,課題組所搜集到的50余幅由伊朗所存這批古地圖,其方位基本也都是依照“上南下北,左東右西”的規律;其圖形主要為世界分區圖、球形圖和平面網格圖等三種類型。對于當時的穆斯林地理學家來說,這是他們根據自身所掌握的地理知識,以波斯為中心,描畫出對世界地理的認知和想象。

“我們要做到全面、真實的記錄”
“這些地圖堪稱‘養在深閨人不識的一批絕世珍寶。”姚繼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由于這批地圖上標注的多為波斯文和阿拉伯文,這種先天的語言障礙,阻隔了這些珍貴地圖的廣泛流傳,只有少量幾幅地圖例外,偶然流入西方。
這種障礙即便到現在也依然存在。在課題組對古地圖進行考釋和翻譯的過程中,古波斯語的理解以及一些古代地名、書名的翻譯都是很費勁的事情。主要負責波斯文翻譯的伊朗駐華使館文化處中國專家白志所向《中國新聞周刊》舉例稱,有許多地名,中文和波斯文的發音有很大的區別,如波斯文獻把廣州稱為“Khanfu”,把占婆海稱為“Sanf”,把河內稱為“lojin”等等。“翻譯這些地名時,不能直接音譯,須查閱中文歷史地理資料,看中文文獻中是怎樣稱呼的。”
而在古波斯語文獻中,關于“中國”一詞就有很多種不同的名稱,如“秦”(中國)、“馬秦”(該詞由意為巨大的印度梵語“ma”和意為秦的波斯語“chin”組成,有“大中國”或“大秦”的意思)、內中國和外中國等等,有時還使用阿拉伯語“隋尼”(中國)、“隋尼隋尼”(中國之中國),“比拉迪隋尼”(中國國)。
在白志所遇到翻譯難題時,他會去向伊朗方面的合作學者尋求幫助,然后共同去查證,力爭做到最準確的翻譯。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到2016年6月,此次搜集到的伊朗所藏的全部50余幅古地圖的初步標注、考釋和波斯文翻譯工作已經完成。
姚繼德向《中國新聞周刊》展示了一幅收錄在名為《朝向識別》的紙質手抄本中的《世界地圖》影印件。“這是我們在伊朗議會圖書館用專業設備對原圖進行翻拍,再經過地圖制圖工程師的修復印刷得來。當時手抄本的尺寸通常為正度16開,即185mm×260mm,這些樣圖均是按1:1的比例制作的。”
姚繼德還介紹稱,這幅古地圖是公元11世紀波斯著名地理學家吉哈尼繪制的球形圖,地名標注為波斯文。這幅繪制在泛黃插頁上的古地圖以黃、白、藍色為主,將世界分為印度、阿拉伯、埃及、波斯、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地區)、中國六大區域,下端(東部)緊鄰印度海(洋)的整個海域被明確標注為“中國海”。
14世紀末15世紀初,伊朗地理學家戈亞斯·丁·賈姆希德·喀尚尼在其繪制的珍貴古地圖《國家分布圖》中,將緊鄰印度海的東部海洋部分明確標注為“中國海灣”,這是第一幅將中國海稱之為“中國海灣”的地圖。
按照現在的地圖標準來看,這些地圖顯得非常簡單和質樸,但在當時,這些地圖已經是最高水平了,“色彩都是四個以上,是標準的彩色圖。”在姚繼德看來,這些地圖之所以現在看上去依然色彩鮮艷清晰,跟伊朗人非常重視傳統文化和保存歷史文獻有關系。從2008年至今,姚繼德幾乎每年都會去一次伊朗,“這十幾年里,我每去到伊朗的一個地方,哪怕是個很小的城市,都有博物館,而且都管理得很好。”
“雖然當時的地圖繪制得不夠精細,但對照今天的地圖,就會發現,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的這塊海域被稱為中國海,后來又被稱為中國海灣。這對認識今天中國傳統的海疆很有現實意義。”姚繼德認為。
和韓國在2004年出版的《西方古地圖中的東海》一書中選擇性地以公元17至18世紀為重點不同,姚繼德主持的這一課題則對目前所搜集到的全部50余幅分別收藏于伊朗德黑蘭大學圖書館手稿室、伊朗議會圖書館和伊朗國家檔案館等處的古地圖進行了全面記錄。“我們要做到全面、真實的記錄和考釋,以體現出這批古地圖的豐富歷史價值。”姚繼德說。
不過,這樣的做法也有不足的地方。因為50多幅圖中,大部分距離現在的時間比較久遠,繪制地圖的條件和方法也和現在相差甚多,很難將這些古地圖與現代地圖進行完全的對應。烏蘇吉曾在伊朗請地圖制圖工程師做過多次嘗試,但沒能取得很好的效果,而課題組也一直對此進行探討,但至今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案。“對此我一直覺得是個缺憾。”姚繼德坦言。
“雖然很困難,但我們還是會去想辦法。”而且,姚繼德教授已經有了下一步的計劃,在完成這個課題的全部工作之后,他會繼續尋找和搜集收藏在伊朗之外的其他中東國家涉及中國的古地圖,并開展后續研究。而在日前于云南大學召開的“中國南海古地圖項目”推進會上,云南大學黨委書記楊林也明確表態稱,校方將在學科配置、人力財力等方面給予充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