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冰洋
一直以來,人們對利用個人所得稅調節收入分配寄予厚望。每到兩會期間,總有人提出各種個稅改革提案,激起社會輿論一道道聲浪。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我們對個稅調節收入分配的作用嚴重夸大了。
個人所得稅之所以能夠調節收入分配,其機制主要在于四點:綜合征收、累進稅率、家庭計征、費用扣除。作為現代稅制中一個精密設計的稅種,我們必須了解這四點的適用條件與現實可行性,莫把繡花針舞成金箍棒。
第一點,個稅可以綜合到什么程度?個人所得分兩大類,一是勞動所得,二是資本所得。勞動所得以工資薪金和勞動報酬所得為主,資本所得的形式非常多,買賣股票或藝術品、出租房產、出資企業等獲得的收益都屬于資本所得。低收入者以勞動所得為主,高收入者以資本所得為主。對資本所得綜合計征受三方面制約:一是保持資本配置中性制約,對資本征稅要盡量少干預資本自由配置,為此就要對資本所得實行比例稅率,即所謂“要讓市場發揮決定作用”;二是全球化制約,全球化時代資本可以跨國流動,過高稅率無疑驅使資本流動到別的國家;三是監管手段的制約,資本所得的豐富性和隱蔽性,無疑加大征管難度。由于三方面制約,個人所得稅綜合計征的范圍受到很大限制,經合組織(OECD)不少國家對資本所得采用分類計征,并實行比例稅率,北歐一些國家對資本所得實行30%的比例稅率。
第二點,個稅稅率可以累進到何程度?累進稅率是個稅調節分配的前提,理論上最高邊際稅率上限可達100%,美國1944年最高邊際稅率曾達到駭人的94%,但是過高稅率抑制勞動和投資積極性,對經濟增長不利。因此上個世紀80年代后,以美國為首全球掀起減稅浪潮,目前美國個人所得稅最高邊際稅率僅為35%。
第三點,個稅按家庭征稅的制度條件是什么?直觀上看,家庭所需贍養的人口不同,如果個稅不按家庭征收,僅調節個體間的收入分配就不合理。但是,如果按家庭征收,就需要做好兩方面工作:一是認定家庭,二是家庭申報。什么是家庭?子女超過18歲是不是家庭成員?父母是不是家庭成員?甄別家庭的結構會大大增加征管成本。家庭申報意味著家庭各成員所得匯集在一起,按年申報。那么在立法時就應結合社會現狀思考三個問題:家庭不申報怎么辦?申報不正確怎么辦?申報了不繳納怎么辦?如果真的大量出現這種情況,恐怕我們對打擊逃稅的效果不會很樂觀。
第四點,個稅的費用扣除可以有多細致?個稅是對所得征稅而不是對毛收入征稅,因此理論上應允許個人充分扣除成本費用后才可以計稅。為此,就需要確定費用扣除標準,并甄別個人申報的費用信息真假,舉凡子女教育費用、通勤費用、醫療費用、育養費用、房貸利息等,都要逐個確認,應將使得稅收征管成本大幅度增加。
從以上四點看,個人所得稅的調節收入分配作用實際上受到四方面制約:征管成本的制約、全球化競爭的制約、納稅人納稅意識的制約、公平與效率取舍的制約。發達國家同樣受這四方面制約,只不過比發展中國家輕些。這些問題導致個稅的公平分配效果大打折扣。政府通過養老、醫療等社會保障制度對居民的轉移性支出,在調節收入分配作用上大大強于個人所得稅,研究表明,發達國家個稅和轉移性支出平均使基尼系數降低14個百分點,其中轉移性支出作用效果為85%,個稅的作用效果僅為15%。
要知道,個稅在發達國家稅收收入占比中,平均高達30%以上,才僅起到讓基尼系數縮小2個百分點效果。我們國家個稅僅占總稅收的6%,用如此少的稅收收入規模來調節分配,那簡直是螺螄殼里做道場。
政府轉移性支出無法對高收入者多征養老金,如果不是個人所得稅,那么拿什么政策來調節收入分配?不要把目光轉向遺產稅和房地產稅,開征這兩種稅所受的制約只會比個人所得稅大。答案是靠兩種,要通過減少貧困和普及教育、技能培訓來解決,以及要通過提升人們的信仰境界、發揚傳統美德、激發公益慈善組織的活力、鼓勵社會捐贈等手段來解決。
2001年布什總統試圖取消遺產稅,但是120名頂級富翁聯名在《紐約時報》的社論版以廣告方式刊登請愿書,要求國會繼續保留遺產稅。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中國是不缺乏這樣的信仰傳統的。儒家講“財聚則人散,財散則人聚”,佛道兩家更是鼓勵捐贈,從不少華人富翁身上可以看到,越是有深厚的傳統文化根基的,越是為善唯恐不及。
總之,個稅改革要建立在理性基礎上,要打破稅收的公平幻覺,擔負起個人的社會責任,當然,更要提高納稅人尤其是富裕階層的思想境界。
(作者系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