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2013年10月30日,杜勇走出了濟南市看守所。他心里想著兩件事:追責、申請國家賠償。
此時距離他被刑事拘留,已經過了五年半。而在其中的大多數時間,他的案子被“掛”在了濟南市市中區檢察院。后者對他既不起訴,也不做出撤訴的決定。
2016年7月7日,濟南市市中區檢察院對杜勇做出《刑事賠償決定書》(魯濟市中檢賠決(2016)1號),決定向杜勇支付侵犯人身自由權賠償金490657.5元,并支付其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
杜勇對此不服,近日提出了國家賠償復議申請,要求市中區檢察院賠償精神撫慰金17.173萬元,誤工費43.59萬元,醫療費及后續醫療費18萬元,生活困難補助金20萬元。并要求追究相關執法人員的失職、瀆職責任。
被抓
2008年4月15日,在廣州打工的杜勇,因洗發水質量問題和商家發生了沖突,被帶到了派出所。在報出身份證號后,廣州警方并沒有就他與商家沖突一事進行訊問,而是問了他另一個問題:“你知道濟南北村的縱火案嗎?”
杜勇說:“我知道。”
2002年6月23日凌晨,濟南市市中區七里山北村一居民家中發生一起縱火殺人案。房主邸某某、房某經搶救無效死亡,玄某某嚴重燒傷,經鑒定為重傷。
這個玄某某曾與杜勇有婚約,但后來因故分手。杜勇稱,因玄某某欠自己2萬元不還,兩人還訴諸法院,法院判玄某某應還杜勇8000元。案件發生時,還有4000元尚未還清。彼時,玄某某正在在縱火案中死亡的邸某某家做保姆。
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立案偵查后,將杜勇確定為犯罪嫌疑人,后上網進行追逃。廣州警方正是看到了網上的通緝令,才問了上述問題,并將杜勇拘留了起來。
對于自己被列為嫌疑人一事,杜勇2002年就已經知道。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一年有一天,他從廣州打電話給在老家的舅舅,原本是想托他催促前女友玄某某還錢,結果接電話的表嫂告訴他,由于前女友玄某某的供述,杜勇已經被列為懷疑對象,警方曾派人到他和他的親屬家調查。
但后來也沒人來找杜勇。他說,從2002年到2008年被捕,自己曾經用身份證辦理過銀行卡和暫住證,姓名和在廣州打工的住址都沒有變動,“如果來抓我的話,百分百能抓到我,這么多老鄉都認識我。”
后來在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分局被審訊時,他曾經問過此事。一位呂姓辦案人員表示,2002年是換屆年,警方太忙,人員也有調動。
根據杜勇自述,2008年4月19日上午,濟南警方的三位辦案人員來到廣州市,3天后將杜勇從天河區看守所押回濟南。杜勇先后被關押在二七新村派出所和市中區刑警大隊地下室。
接下來是三天四夜的審訊。杜勇說,從被帶回濟南一直到4月25日夜里,自己沒有喝水,沒有吃飯,也沒有睡覺,“那種滋味真的沒法形容,很難受。”
到后來,實在忍受不了,杜勇就提出來,給他水喝給飯吃讓他睡覺,他就認。從4月25日晚開始,杜勇開始認罪,并按了手印。
濟南市公安局市中區分局的《起訴意見書》顯示,2002年6月23日凌晨3時許,犯罪嫌疑人杜勇因懷疑其女友玄某某與玄的雇主邸某某有不正當兩性關系,便伺機報復。杜勇攜帶兩桶汽油共計20升、面團約20斤、斧頭一把等作案工具,竄至濟南市市中區七里山北村6號樓2單元102室門外,利用和好的面團在102室門外圍成一個小型圍堰,將準備好的汽油從圍堰中倒入,使汽油能全部流入102室內,然后用打火機將汽油點燃后逃竄,致使住在102室的受害人邸某某和房某死亡,玄某某嚴重燒傷,經鑒定為重傷。
《起訴意見書》顯示,認定上述犯罪實施的證據包括: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材料、受害人玄某某陳述材料、現場勘查筆錄、視聽資料、受害人住院病例、法醫鑒定以及死亡證明等。
2008年4月28日晚,杜勇被關進了濟南市看守所。
被“掛”
進入看守所以后不久,杜勇就開始翻供。辦案警官拿著相關的材料讓他簽字,他拒絕了。檢察院接收后對他提審時,杜勇反映了自己遭到刑訊逼供的情況。
此后的五年半,杜勇既沒有等到自己的一紙判決書,也沒有等到撤訴或者不起訴決定,他的案子被“掛”起來了。
從相關的材料中,能大體看出這個案件的辦案流程。
2008年5月22日,即杜勇被移交濟南公安局市中區分局33天后,濟南市市中區檢察院對杜勇作出批捕決定。
2008年7月10日,濟南市市中區公安局偵查終結,以杜勇涉嫌故意殺人罪移送市中區檢察院審查起訴。此時,杜勇被移交濟南警方82天。
2008年8月15日,市中區檢察院將該案報送濟南市檢察院審查。濟南市檢察院以證據不足為由,由市中區檢察院將案卷退回公安機關進行補充偵查。
一直為這個案子奔波的杜勇的表哥施先生,曾在2009年1月份去濟南市檢察院詢問案件進展,得到的回復是,該案已經兩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案卷當時在公安機關。
施去濟南市公安局市中區分局了解情況,得到的答復是,由于案情復雜,要等待上級的指示。
此后,施先生又多次去警方詢問案件的進展,得到的答復大同小異:案子正在處理,程序尚未走完,需要請示上級。
施先生有時候感覺很惱火:“有罪的趕緊判,沒罪的趕緊放出來,一直沒有答復。拖著都難受。”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九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對于公安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應當在一個月以內作出決定,重大、復雜的案件,可以延長半個月。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的案件,改變管轄的,從改變后的人民檢察院收到案件之日起計算審查起訴期限。
另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一條規定,對于補充偵查的案件,應當在一個月以內補充偵查完畢。補充偵查以二次為限。補充偵查完畢移送檢察院后,檢察院重新計算審查起訴期限。
經過計算可知,包括兩次補充偵查的時間,檢察院的審查起訴期限最長可達六個半月,即第一次的一個半月,加上兩次補充偵查的兩個月,再加上兩次補充偵查后重新計算的三個月。
杜勇一案,濟南公安局市中區分局偵查終結,將案卷移交給市中區檢察院的時間是2008年7月10日。按此計算,市中區檢察院最遲做出決定的時間,是2009年1月25日。
檢察院對案卷進行審查后,如果認為證據充分,則向法院提起訴訟,如果認為證據不足,應當做出不起訴的決定。
鑒定
從2009年4月起,杜勇開始向看守所的負責人和駐所檢察官反映超期羈押的問題。
最初,看守所的辦案人員對杜勇表示,他的情況已經向上級反映,讓他耐心等待。到了9月份左右,杜勇再找駐所檢察官了解進展時,對方要求他做一個精神病鑒定。
8個月前,濟南市檢察院一位檢察官在見杜勇時,曾向他建議做一份精神病鑒定,被杜勇拒絕。此后,檢察院和警方又多次要求杜勇做精神病鑒定,都被拒絕。
杜勇納悶,自己好好的,為什么要被建議做一個精神病鑒定?后來他了解了相關的法律后,漸漸看出了一些門道。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七條規定,對犯罪嫌疑人作精神病鑒定的期間,不計入辦案期限。
杜勇分析,檢方和警方讓他做精神病鑒定,是為了讓超期羈押合法化。
杜勇的律師王敬東說,如果檢方判定杜勇有精神病,再以其有精神病不能負刑事責任為由做出不起訴決定,相比直接做出不起訴決定,對檢方和警方更有利。
《中國新聞周刊》在對業內人士的采訪中了解到,在檢察機關的考核中,對一個案件做出不起訴決定,對辦案的檢察官和檢察院都影響較大,因為這意味著檢方可能辦錯了案,有可能要承擔賠償責任。
“所以在實踐中,檢方通常會努力避免做出不起訴決定,或者為不起訴找出一個看似合法的理由,比如做精神病鑒定。”一位業內人士說。
杜勇每次向看守所反映超期羈押的問題,都會被要求做精神病鑒定。杜勇說我并沒有做精神病鑒定,對方則回復說,現在是“等待做精神病鑒定期間”。
北京師范大學刑訴法教授宋英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做精神病鑒定,從做出這個決定到做之前也要等,有一個時間,“但是不會是等幾個月,甚至幾年,因為如果決定,就會很快去鑒定機構做鑒定。”
多次被要求做精神病鑒定后,杜勇開始絕食抗議。被羈押期間,杜勇先后絕食三次,第一次絕食10天,第二次15天,最后一次27天。
最后一次絕食從2013年7月26日開始。看守所的監管支隊長向杜勇表示,已經在向上面反映問題,上面在開會研究,不久就會有結果。
2013年10月30日,市中區公安局將杜勇釋放。10月31日,又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2014年10月30日,取保候審滿一年后,變更強制措施為監視居住。2015年4月29日,監視居住半年期滿,而杜勇依舊沒有等到一紙不起訴決定書。換句話說,他依然是犯罪嫌疑人。
“踢皮球”
2015年5月13日,杜勇找到曾為李懷亮案辯護的王永杰律師,希望他能幫自己維權。王永杰向杜勇推薦了自己的同事王敬東代理此案。
王永杰代理的李懷亮案,與杜勇案有幾分相似。李懷亮于2001年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刑事拘留,此后羈押時間長達12年之久。2013年4月,平頂山中級人民法院當庭宣告李懷亮無罪釋放。
2015年5月26日,王敬東來到濟南,會見杜勇案的辦案警官郭志剛,郭志剛表示,案卷已移交濟南市市中區檢察院。
王敬東來到市中區檢察院,要求閱卷。負責起訴審查的該院公訴科表示,已經查閱過案卷,由于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不予接收,案卷暫時擱置在案管科處,由案管科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因此沒有進入審查起訴程序,所以律師無權閱卷。
案管科證實了公訴科的說法,同時表示,此案已擱置很久,公安機關一直不來取卷,并拒絕接聽電話。
案管科工作人員當著王敬東的面,撥打了郭志剛電話,未接通。王敬東于是在案管科現場撥打了郭的電話,接通了。郭志剛表示,他們已經按照程序向檢察院移交案卷。
由于無法閱卷,2015年5月28日,王敬東將申訴書寄往市中區檢察院,限期內未得到任何回復。
2015年6月19日,王敬東將申訴書寄往濟南市檢察院,限期內未得到任何回復。
2015年8月7日,申訴書被寄到山東省檢察院,仍然未得到回復。
2015年9月9日,王敬東來到濟南市檢察院,控申處的一位姓賈的檢察官告訴他:公安機關已經將案卷從市中區檢察院取回,以前的二次補充偵查的第二次沒有進入登記系統,不算二次,現在仍在二次補充偵查階段。
王敬東致電郭志剛,郭確認案卷已經取回,但否認了第二次補充偵查沒有登記的說法,稱不是二次補充偵查,只是還要再查。
王永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檢方說第二次補充偵查沒有登記,可能只是檢方的一個說辭。“不登記不代表不是二次偵查,登記只是走個形式。”
北京師范大學刑訴法教授宋英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按照法律規定,兩次補充偵查完畢后,檢察院不能再將案卷退回。“如果公安移送案件的手續不全,檢察院可以不收,如果手續全,檢察院在審查之后應該做出不起訴決定。”
2015年10月9日,王敬東致電濟南市中區檢察院公訴科一位姓張的科長,詢問警方是否在補充偵查后將案卷交回檢方。對方表示,公安提交的材料中沒有任何新的東西,也沒有補充偵查的工作說明,不符合審查起訴的條件,故未收材料。
但郭志剛向王敬東表示,他們上交的文件和工作記錄齊全。
2015年12月9日,郭志剛向王敬東來電,表示此事已經向局長匯報,案件正在偵查。2016年4月29日,王敬東致電郭志剛,對方依舊表示案件仍在公安機關偵查。
如果從杜勇被移交濟南警方算起,此案至此已經被掛了八年。
責任
《中國新聞周刊》先后向濟南市公安局和市中區公安分局、濟南市檢察院和市中區檢察院提出采訪要求,希望了解杜勇一案的相關信息,均被拒絕。
濟南市公安局綜合科一位工作人員表示,該案早就移交給檢察院,由于檢察院對其有監督權,此案由檢察院進行統一說明。
濟南市檢察院宣傳處處長劉軍表示,該案卷可能在公安局,他們不了解情況。“一般情況下,如果我們把案子退給公安補充偵查,決定權就在公安那兒了。”
施先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杜勇被羈押期間,公安機關曾多次向他表示自己的為難之處。“他們說,案子老是不結,他們也沒辦法。因為(這是)政法委牽頭辦的案子,上面不發話,他們也推不出去。”
針對杜勇一案,王永杰認為,從法律上講,檢察院必須要接收案卷,但是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害怕承擔責任,在錯案終身追究的壓力下,很多證據不足的疑案,往往就這么被掛了起來。
“我不說你有罪也不說你無罪,但是公檢法之間相互踢皮球。掛幾年,領導提拔或調走了,這個案子就不管了。搞錯了擔責任,搞對了得罪人。”
王敬東認為,對司法機關問責機制的不完善,也是造成此類“疑罪從掛”案件的原因之一。他說,雖然超期羈押、疑罪從掛明顯違法,但法律沒有明文規定超期羈押或疑罪從掛的后果和責任。
2016年1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了7種特殊情形可以被認定為刑事賠償中的“終止追究刑事責任”,受害人有取得國家賠償的權利,其中就包括疑罪從掛的情形,并確定了這種情形賠償的具體范圍。
上述《解釋》規定,取保候審、監視居住法定期限屆滿后,辦案機關超過一年未移送起訴、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撤銷案件的情形,屬于國家賠償法第十七條第一項、第二項規定的終止追究刑事責任。
王敬東說,這一規定意味著,只要司法機關辦案超期不處理,就要被推定為“錯案”。“而在此前,只有經法定程序確認公檢法等司法機關行為錯誤之后,相應的國家賠償程序才能啟動。”
這等于對《國家賠償法》做出了擴張性解釋。該法第十七條規定,行使偵查、檢察、審判職權的機關以及看守所、監獄管理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職權時有下列侵犯人身權情形之一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一)違反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對公民采取拘留措施的,或者依照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條件和程序對公民采取拘留措施,但是拘留時間超過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時限,其后決定撤銷案件、不起訴或者判決宣告無罪終止追究刑事責任的。(二)對公民采取逮捕措施后,決定撤銷案件、不起訴或者判決宣告無罪終止追究刑事責任的。
也就是說,在上述《解釋》出臺之前,獲得國家賠償的前提是司法機關撤銷案件或作出不起訴決定。
2016年5月10日,杜勇將申請國家賠償的材料交至濟南市中區檢察院控申科。
2016年5月13日,濟南市中區檢察院來電表示,已經立案。
2016年7月7日,濟南市市中區檢察院對杜勇作出《山東省濟南市市中區人民檢察院刑事賠償決定書》(魯濟市中檢賠決(2016)1號)。
該《決定書》說,賠償請求人杜勇以被本院批準逮捕后終止追究刑事責任,其間共被羈押2025天為由,請求本院向其支付人身自由賠償金人民幣490657.5元,精神撫慰金171730元,誤工費435900元,醫療費及后續醫療費180000元,生活困難補助金200000元。本院決定向杜勇支付侵犯人身自由權的賠償金490657.5元,精神損害撫慰金50000元,并到杜勇戶籍所在地宣布該決定,為杜勇消除影響。
杜勇對此賠償決定不服,申請復議。杜勇認為,賠償金額過低。此外,他還要求對相關人員進行追責。
杜勇說,在看守所五年半期間,他染上了風濕病,雙手腫脹,手關節和雙膝疼痛難忍。作為一名壓力容器焊工,其生活來源以打零工為主,但過去的這段經歷使他很難找到工作,身體的狀況也讓他喪失了一些工作能力。而這一切,他認為都是因為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辦錯了案。
濟南市公安局市中區分局的一位辦案人員則表示,按照公安機關的證據標準,杜勇作案毫無懸念,只不過檢察院對于證據的要求過于苛刻,使得現有的證據不夠定罪。
該辦案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個案子是國家法律進步過程中的一個特殊現象。法治進步了,有些證據可能我們警方認為是100%或90%,但是檢察院那邊認為還不夠定罪,就出現這么個結果。”
“我們辦案人員還要讓廣大人民群眾深思,我們國家的法治進程是不是太快了。”這位辦案人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