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是知識分子的操守

徐賁

讀到一篇《從楊絳的爭論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的文章，作者說，楊絳去世引發了知識分子的責任和使命問題的爭論，這個問題在美國可能也有現實意義，“小布什打伊拉克的時候，美國哪個著名知識分子旗幟鮮明地發出過反對的聲音？至少我印象中沒有！”

其實，小布什時代，在美國旗幟鮮明地發出反對伊拉克戰爭聲音的著名知識分子是有的，托尼·朱特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在去世前不久完成的《思慮20世紀》一書里談到了這件事。他不僅把他的反對視為公民行為，而且更把它視為一種知識分子“負責任”的行為。

朱特在較早的《責任的重負》一書里討論了三位具有代表性的負責任的法國知識分子——阿爾貝 ·加繆、雷蒙 ·阿隆和萊昂 ·布魯姆。他們分別在文化、思想和政治上是法國的“局外人”。他們保持了獨立的思想，敢于游離在自己的共同體之外，承受知識界同人的唾棄。這種敢于跟自己所屬的共同體說“不”的勇氣是德雷福斯案以來的真正法國知識分子傳統。朱特一直頗為引以自豪的正是他自己延續這一傳統的行動——當知識界普遍對布什政府對伊拉克開啟戰端搖旗吶喊或保持沉默的時刻，他公開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在伊拉克戰爭問題上，朱特扮演的是一個獨立知識分子角色。獨立知識分子是就公共問題來寫作的知識分子。他們有明確的普遍倫理意識，把明確的倫理介入傾注到對問題的討論中去。不同于專業主義的“學者”“專家”，他們能跳出狹隘的專業領域，對公共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并因此成為“公共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與媒體人的區別，他們不是政策專家和報紙專欄作家，他們應超越地方性而對普遍性問題發言。

獨立的公共知識分子只參與他知識所及的話題的對話，他們清楚有哪些問題是自己能夠介入的，對哪些問題應該保持沉默，“有一些類型的對話局外人可從中獲得自在感，并可能有所作為，但其他的對話他最好保持沉默”。如果說他對公眾有啟蒙的作用，那也只是他智識活動的“副產品”，“智識活動跟誘惑有點兒相像。如果你直奔目標，幾乎肯定不會成功。你若想成為一個對世界歷史論爭有所貢獻的人，假如你一開始便是奔著對世界歷史論爭做貢獻去的，那你幾乎肯定不會成功”。 公共知識分子作用在于揭示真相而不是指示真理，“我們的主要任務不是設想更好的世界，而是考慮如何避免更糟的世界。這是一種略為不同的處境，在這里面，那些勾勒理想化的、進步的宏偉藍圖的那一類知識分子可能并不是最值得我們傾聽的”。

知識分子是社會群體中智識（閱讀、寫作、分析、思考）能力最強的那一部分人，所以也擔負更多的道義責任。這一責任不應該轉換為特權，包括話語特權。因此，知識分子在公共言說中有責任以一般人能懂的方式說話，表述清晰、尊重常識、邏輯合理，不囿于術語的堆疊。

公共知識分子是以明達具體、清晰說理和邏輯表述來要求自己的寫作者，他們是認真對待語言的人。公共知識分子深知自己必須更多地擔負起抵抗語言腐蝕的責任。健全的民主離不開清晰、邏輯、明白的公共語言，“民主國家很快被腐蝕了，它們是在語言或修辭上被腐蝕了，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這也正是奧威爾對語言的看法。它們被腐蝕是因為大多數人對它們漠不關心……而我們之所以需要知識分子和所有我們能夠找到的優秀記者的原因，是為了填補出現在民主的兩個部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空間。 ”

盡管公共知識分子對大眾發言，但他們不是大眾知識分子，而是警惕社會文化大眾化的知識分子，“大眾文化跟大眾的識字能力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脫節了。如今大多數發達社會，人們都是普遍識字的，但有思想的公共論辯的聽眾數量實際上卻在萎縮”。在現代的大眾社會里，已很難有哪個知識分子還能對社會產生任何一致性的影響。深知自身影響的有限性而仍能恪守真誠，不獻媚于權力或公眾，這是今天知識分子所應具備的操守。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是被邊緣化，而是自己選擇了一種獨立于大眾的知識立場，就像他們選擇了獨立于權力的立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