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從經濟方面說,垃圾偷倒的成本遠遠低于其正常處理的成本;
從法律方面說,垃圾偷倒的違法成本,低到不足以對違法者形成震懾
2016年7月1日,蘇州太湖邊。8艘船靜靜地停靠在蔣東村轄境內的一個偏僻碼頭上,船上蓋有篷布。
船員正準備卸貨上岸。一些疑似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從縫隙中露出。
這一場景被蔣東村的幾位村民發現,并報告給村委會。村里報告給所屬的金庭鎮,鎮政府通知蘇州市公安局度假區分局,以及環保、海事、城管等部門,一起趕赴現場。
相關部門在現場發現,這8艘船上所裝的,是來自上海的4000噸垃圾,有建筑垃圾、裝潢垃圾,也有生活垃圾。而在幾百米外的一個廢棄宕口處,已經堆起了一座占地約2400平方米的垃圾山。
這已經不是上海垃圾第一次對外偷倒。2015年5月,曾有不法分子將垃圾從上海用船運至無錫市惠山區洛社鎮傾倒,造成當地環境污染。今年7月16日,南通海門市的民眾發現有大量垃圾傾倒于當地農場,據已被刑拘的組織者供認,這些垃圾也來自上海。
7月9日下午4時許,《中國新聞周刊》來到蘇州太湖邊的垃圾堆現場。該處位置偏僻,雖然位于蔣東村境內,但周圍五百米之內沒有村民居住。
垃圾山與水面落差有七八米,總體積約有1.5萬立方米。站在此處,能感覺到一種巨大的落差:遠處的太湖青山挹翠,而腳下卻是各種顏色的廢料和垃圾?!吨袊侣勚芸钒l現,在垃圾山與太湖之間的水溝里,漂浮著很多垃圾,散發著異味。
據悉,此處距離金庭鎮的一個取水口的直線距離約2.5公里,環保人士和當地的居民擔心,一旦發生水體污染,附近居民的飲用水安全將受到威脅。
垃圾山所在的金庭鎮和西山島,以旅游業和農業種植業為主,當地幾乎沒有工業。當地政府和民眾擔心,若水體遭受污染,可能會對當地的瓜果種植業和旅游業造成影響。
蘇州警方偵查發現,此處的垃圾傾倒始于今年6月15日。至今,該廢棄宕口已經被傾倒了1.2萬余噸垃圾;共有30多艘船只在此傾倒。事件發生后,蘇州海事部門扣留了8艘船,另有10余艘裝運垃圾的船逃逸。
據一位被扣押的船主說,6月26日的大雨,使得前面的船因為無法卸貨而滯留,他不得不排隊等待前面的船卸貨完畢,“前面的船開走后,我準備卸貨,卻被捉住了。”
8艘涉事的船只,已經在7月8日被移送回上海。
金庭鎮政府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涉事碼頭和垃圾山所在的宕口,均歸江蘇省太湖強制隔離戒毒所管轄。
《中國新聞周刊》在現場發現,在宕口的邊緣,離垃圾山約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塊寫有紅色字樣的警示牌,上書:“危險區域,禁止攀爬,后果自負”,下面的落款單位,正是太湖強制隔離戒毒所。
太湖強制隔離戒毒所是江蘇省司法廳的下屬單位,成立于2007年6月,占地面積260多畝,前身是太湖戒毒康復中心。
垃圾傾倒事件發生后,太湖戒毒所曾發布通告稱,由于此次垃圾傾倒事件發生地是在一廢棄10年的宕口,距離戒毒所約1.5公里處,與所部警戒圍墻隔離,故未能及時發現和處置違法傾倒垃圾之事。
事件發生后,一位知情者出示了一張《接收土方證明》,內容為:“茲因本所周邊、廢潭及挖損坑需填埋,特委托昆山錦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運送土方約叁佰萬立方及施工。其中建筑裝潢垃圾約捌萬立方。”
該證明下面的蓋章單位,分別為“江蘇省太湖強制隔離戒毒所”和“昆山市錦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簽訂的時間為2016年3月8日。
涉事碼頭曾對新華網印證了上述證明的內容。該涉事碼頭稱,這些垃圾是由昆山市錦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從上海嘉定運送而來,該公司與太湖戒毒所于2016年3月8日簽訂了卸土合同,將300萬方渣土運送至戒毒所區域,用于填埋戒毒所周邊低洼、廢潭及挖坑損。每方單價7元,工期約18個月。
7月7日,太湖戒毒所就此事發布《情況說明》,稱2015年11月,為加強所區綠化,并根據本所西擴工程需要,戒毒所曾與昆山市強順土方工程有限公司簽訂供土協議,但已于2016年3月底履行完畢。
戒毒所同時強調,回填的土方系綠化用土,并經過蘇州當地環保部門檢測,符合環保使用要求。
戒毒所提供的與強順公司簽訂的《供土協議書》顯示,強順公司組織土源,嚴禁土源中混雜化工土、工業垃圾、生活垃圾以及其他對生態環境有害的物質。
戒毒所相關領導拿出了一份該所的《蓋章登記表》,顯示分別于2015年12月17日、2016年3月10日,開具了兩份《接收土方證明》。
但錦鹿公司一方對此有不同的說法。該公司負責人的一位家屬稱,接收土方證明是由公司負責人到戒毒所內辦理。
事件發生后,錦鹿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陸小弟、股東王菊明已被拘留。
《中國新聞周刊》查詢工商資料發現,昆山市錦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11月14日,注冊資本50萬元,法定代表人為陸小弟。股東有三人,其中陸小弟出資20萬元、王菊明15萬元、於春華15萬元。
該公司的注冊地址為錦溪鎮長壽東路646號。一般經營項目為:土石方工程、道路維修、建筑工程、綠化工程、水電安裝工程、管道工程和橋梁工程施工。
《中國新聞周刊》發現,該公司2015年度報告顯示其經營狀態為“停業”。
另外,澎湃記者發現,錦鹿公司的注冊地址長壽東路646號目前是一家火鍋店,開業已超過一年?;疱伒昀习灞硎荆瑥奈绰犝f過錦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也不認識陸小弟等人。
《中國青年報》的調查則發現,錦鹿幾乎是一家空頭公司。公司的三個股東陸小弟、王菊明和於春華是鄰村的好友,同做建筑工程。此前,三人均以個體戶形式做建筑生意,后來為了方便開發票,便注冊了錦鹿公司。
據於春華說,該公司既無會計,也沒有談過一個像樣的項目。公司成立后不到一年,於春華便與陸王兩人“分道揚鑣”。陸小弟和王菊明去了蘇州,但公司并未解散。
轉機出現在2015年夏天。據王菊明的兒子回憶,通過老鄉的介紹,王菊明了解到,與太湖戒毒所簽訂了供土合同的強順公司,由于冬天土源匱乏導致利潤稀薄,要轉包一個綠化項目,就是戒毒所的通報里所提的西擴工程綠化項目。
強順公司負責人曹衛強表示,該公司在2016年1月份就已經退出戒毒所的綠化工程,這個時間,早于戒毒所所稱與強順最后一次合作的2016年3月。
王菊明的兒子說,強順公司退出后不久,一位中間人就找到錦鹿公司,稱除了戒毒所原有的西擴綠化項目之外,還有一個填平宕口的項目可以由錦鹿公司負責。此宕口位于戒毒所西北區域,最深處有60多米,大約需要土方兩三千萬立方。
該宕口,就是本次事件中1.2萬噸垃圾的傾倒地。
對錦鹿來說,這可能是公司成立以來遇到的最大項目。為了獲得這個項目,錦鹿公司先后給這位中間人60多萬元,包括保證金和一些打點的費用。
但與戒毒所簽訂正式合同的過程仍很曲折。期間,王菊明多次催促中間人,但此人一直以忙為由推辭。
在王菊明的口中,這位中間人能量巨大,能協調與戒毒所的各種關系。此前強順公司與戒毒所的合作,也是通過這位中間人建立聯系。強順公司負責人曹衛強說,經中間人的穿針引線,該公司與戒毒所分管基建的韓姓副所長簽訂了協議。
今年3月,王菊明終于接到中間人的電話,說可以去戒毒所開“土方接收證明”。隨后,王菊明和陸小弟來到戒毒所的一座辦公樓下,中間人打電話讓他們上樓蓋章?!敖邮胀练阶C明”的復印件顯示,這一天是2016年3月8日。
目前,中間人的確切身份以及其與戒毒所的關系,尚不得而知。據了解,錦鹿公司通過中間人拿到這個項目后,戒毒所不僅專門給工人安排宿舍,還騰出房間給公司作辦公室用。
隨后,王菊明拿著這份“接收土方證明”,來到上海碼頭討論合作事宜,并且找到上海和蘇州的兩家大公司,簽訂了土方合同以長期供應土源。
然而,戒毒所的通報則稱,從未給錦鹿公司開具過任何證明,戒毒所與錦鹿公司沒有直接經濟聯系。
據知情人士透露,上述中間人目前已被警方控制。
蘇州警方發布對該案調查的消息稱,目前,犯罪嫌疑人孫某、曹某、王某等12人因涉嫌污染環境罪被依法刑事拘留,仲某、徐某等6人被依法取保候審。
7月7日,上海市綠化和市容管理局發布消息稱:本次從上海轉運至西山島的建筑垃圾轉運碼頭及卸點均未在上海備案,涉嫌違規轉運處置。
既然是違規操作,這些垃圾為何能通過層層關卡,被傾倒在太湖湖畔?
一位涉事船主在接受采訪時說,6月23日,一位自稱姓陶的老板找到他們,說有一批建筑垃圾要運到蘇州吳中區金庭鎮太湖戒毒所,每噸運費為14.5元,沒有簽訂任何字據,陶老板口頭承諾卸貨后付款。
據知情人士透露,這個陶老板也是一個中間人,在此次垃圾轉運中扮演著“黃?!钡慕巧?/p>
根據《上海市建筑垃圾和工程渣土處置管理規定》,運輸單位將建筑垃圾和工程渣土運往其他省市進行消納的,區(縣)綠化市容行政管理部門應當指派專人或者使用電子信息裝置進行全過程監控,確保建筑垃圾和工程渣土按照規定消納后,向運輸單位出具建筑垃圾和工程渣土運輸消納結算憑證。
建筑垃圾收納場需要向所在地的區(縣)綠化市容行政管理部門提出設置消納場所的申請,由區(縣)綠化市容行政管理部門予以核實后啟用。如果運至外省市,則需提供所在地鎮級以上有關管理部門同意受納的證明及消納場所的租賃合同,并經上海相關綠化市容部門勘查核實。
對于太湖強制隔離戒毒所的消納資質問題,江蘇省戒毒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員明確表示,太湖戒毒所無權收取處置垃圾,也無權興建垃圾填埋場。
上海方面則聲明,由于西山島的消納卸點未在上海市綠化和市容管理部門備案,因此不能擅自受納上海建筑垃圾。
自然之友總干事張伯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在城市建筑垃圾的管理上,運輸和處理鏈條有非常多的入口和出口,比較粗放。
事實上,對于垃圾轉運碼頭,上海市并不缺少規定:轉運建筑垃圾和工程渣土的碼頭,應當取得碼頭經營許可證,配備符合市綠化市容行政管理部門規定要求的視頻監控系統、電子信息裝置和防污設施,并向區(縣)綠化市容行政管理部門備案。
本次事件中,垃圾是從上海嘉定區惠賓碼頭和長寧區虞姬墩碼頭轉運至太湖。這兩個轉運碼頭既無備案,更無全程監控。
上?;葙e碼頭的一位工作人員稱,該碼頭為渣土中轉,此前從未運送過建筑垃圾。這次運送至太湖的建筑垃圾,是專門有“黃?!闭疑祥T,然后由小車送至碼頭內。據了解,碼頭的兩位負責人已被蘇州警方帶走。
近幾年,異地偷倒垃圾的現象屢禁不止,張伯駒認為這一現象背后存在著利益驅動,“合法處置需要收費,偷倒的成本代價會小很多?!?/p>
蘇州綠色江南負責人方應君稱,在上海,焚燒一噸垃圾要100~200元。而根據去年“上海垃圾偷倒無錫事件”中的被告人徐國強所述,他在沒有處置生活垃圾資質的前提下,和上海市楊浦區綠化和市容管理局達成口頭協議,負責處理楊浦區的部分生活垃圾。從2013年到2015年期間,共處理生活垃圾4萬多噸,處理價格為每噸48元到78元不等。
2015年5月,約1670噸生活垃圾被從上海用船偷運到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洛社鎮掩埋,造成當地環境污染。
據了解,徐國強首先以每噸70元的價格,轉包給同樣沒有處理垃圾資質的徐彪及其船隊運輸處置。徐彪隨后通過中間人崔明榮,在無錫惠山區洛社鎮找到一塊空地作為垃圾卸點,崔明榮每噸收取30~40元不等的費用。按照1670噸計算,相當于崔共可從徐彪處獲得5萬~7萬元不等的費用。具體垃圾的傾倒地是由另一個中間人須金法負責確定,事后須從崔處共獲得9000元報酬。
張伯駒認為,垃圾偷倒黑色產業鏈的形成,除了其背后的利益驅動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城市自身無法消納和處置在其內部產生的垃圾,因而導致垃圾處理的價格高企。
上海市建設協會副秘書長胥和生認為,除了北京、上海、天津、重慶4個直轄市外,其他省份的垃圾處理其實都可以進行內部協調。而直轄市和其他省份比起來相對面積較小,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完全處理市域范圍內產生的垃圾。
張伯駒說,城市垃圾消納能力的不足,一方面與填埋場所或消納場所的數量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垃圾處理的效率有關。而后者又與垃圾分類在中國的開展步伐緩慢不前有關。
方應君拿垃圾的干濕分離舉例說,如果將家中含有水分的餐廚垃圾和不含水分的干垃圾一起處理,既會增加處理的難度,又會增加處理的成本。
環保部華東督查中心人士蔣建國表示,中國目前處理垃圾的方式主要是燃燒和填埋,而處理垃圾的運費成本、燃燒成本、填埋成本都比較高。
對于太湖垃圾事件,有法律人員擔心根據現行的法律,違法人員不會受到嚴厲處罰。根據中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未經批準擅自轉移危險廢物的,最高可處以20萬元罰款。然而,“如果僅僅是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我國的法律并沒有禁止異地處置,也不可能追究刑事責任?!敝袊ù髮W環境資源法研究所所長王燦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王燦發說,按照現有的法律規定,如果把太湖作為垃圾填埋場而沒有進行環境影響評價和采取防污染措施,只應當受到行政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