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觸摸不到的仲夏夜之夢

李明子

在攝影師盧卡·洛卡泰利（LUCA LOCATELLI）接到拍攝這場奢侈品高級定制私密秀任務前，他對奢侈品世界完全沒有了解。

然而，當他跨過最后一道直通秀場的小橋之后，發現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星球：游艇，香檳，鉆石，觥籌交錯，紙醉金迷……“這里的生活就像電影《絕美之城》的現實版本。”盧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當時，“這個世界”的締造者之一斯蒂芬諾·嘉班納（Stefano Gabbana）正斜靠在其私人游艇的圍欄上向他招手，請他到游艇上參觀。“停靠在旁邊的另一艘游艇更加豪華、自帶直升機停機坪和游泳池。”

這場私密秀由奢侈品新貴杜嘉班納在意大利西北部港口小鎮波托菲諾（Portofino）舉行。波托菲諾隸屬于米蘭，被譽為地中海景色最美的港口，因此成為世界富豪們鐘愛的旅游圣地。私密秀為期4天，日程包括高級時裝定制展示、酒會等，尤為引人注目的最后一晚的舞會，邀請卡上寫道，著裝要求：黃金。

為招待400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富豪，整個小鎮被裝點成夢幻之城：到處是粉色和藍色的繡球花，羅馬時代的百夫長站在重重鮮花拱橋旁迎接客人，嘉賓們身著緊身長禮服，搖曳前行時，璀璨的珠寶發出清脆的響聲，仿佛空氣都在發光。許多嘉賓在附近的海島擁有別墅，因此主辦方租用了24艘快艇，專門接送這些“尊貴的客人”。

“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來這里的是全世界最富有的那部分人。”盧卡回憶說，“時裝秀上隨便一條裙子的錢，就可以在米蘭一個不錯的社區買一套30平米左右的公寓——大約20萬歐元。”

甚至嘉班納本人也對客人們生活的豪華程度感到震驚，“我和我的顧客們并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有一位客人邀請嘉班納方便時去參觀其名下的動物園，“天哪，動物園！我的公寓只有三只狗兩只貓，他卻有一個動物園。”

“當你開始比較，便永遠不會結束。”該品牌的另一位創始人杜梅尼科·多爾奇（Domenico Dolce）說。然而，多爾奇和嘉班納本人，都已經進入意大利福布斯富豪榜的前三十名。

“奢侈”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其含義為非必需、多余、浪費，因此，歐洲宮廷一直是奢侈文化最好的代言者。但奢侈品品牌的概念是工業革命的副產品。在歐洲資本主義經濟迅速發展的背景下，一批出身貧寒的金融家、店主、農場主依靠資本積累獲得了大量財富，轉而通過服飾、消費品來尋求社會地位與自我卓越感提升，這恰好為那些因宮廷文化衰落而苦于生計的宮廷匠人們提供了新的出路，于是，一些宮廷匠人便將原本的宮廷格調帶進了資本新貴的生活。

從某種意義來說，奢侈品牌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它是一個新世界對它所打碎的舊世界的懷念，這個新社會通過工業化和機器生產顛覆了舊的權貴階層，卻仍以能夠因襲舊權貴的生活方式為自豪。在這種心理動因下，奢侈品品牌成為新的階層標簽。安永報告定義它為“繁殖一種高雅和精致的生活方式”，以純手工、高品位、高材質和獨特設計為特點，通過昂貴的售價確立消費者的社會階級屬性。

杜嘉班納無疑將這種高雅、精致和標簽化的品位發展得淋漓盡致。現年58歲的多爾奇和54歲的嘉班納曾是一對同性情侶。1985年，他們共同創建了這個奢侈品服裝品牌。創業之初，他們沒錢請模特，只好尋求朋友幫助;沒錢購置配飾品，就讓模特們用自己的首飾來點綴服裝;一次走秀的舞臺幕布甚至就是多爾奇家的床單。

但他們以西西里島風格為靈感的巴洛克式風格設計很快贏得了上層社會的青睞。金色，拼貼，刺繡，蕾絲，繁復的花瓣裝飾，寬大的翻領，復古的束腰……在盧卡的采訪中，一位來自英國的客人這樣評價杜嘉班納：“他們是為數不多的真切地從女性角度出發的服裝設計師，他們懂得如何體現女性的曲線、氣質和優雅，為不同的人量身定做出最完美的衣裙。”

在普通人看來，杜嘉班納打造的不過是復古奢華又身姿妖嬈的迷人貴婦形象，但在北京服裝學院女裝創意設計講師張博看來，杜嘉班納品牌的風格“繆思”詮釋的是西西里島的堅毅、果敢、奔放的精神，打造的是好像受著某種宗教力量統治、但又勇于突破宗教力量并與當下結合的勇敢女性形象。杜嘉班納在短短30年間就在奢侈品界站穩腳跟，其“繆思”形象保持一脈相承是重要原因。“每一套服裝都在訴說同一類女性，詮釋服裝的內在品格，這個‘繆思就是高端定制品牌統治客戶群的核心力量。”張博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場為期4天的私密聚會就在設計師多爾奇的住所舉辦。房屋坐落在波多菲諾的一處山崖上，峭壁上還殘存著遠古時期遺留下來的陶瓷碎片，包括用大理石雕刻的海豚的圖騰。他們說舉辦這次奇妙秀場的靈感，來自相隔數百年的三位歐洲作家：荷馬，他將人們吟唱的故事編撰成書;但丁，他告訴人們煉獄和天堂的模樣;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極富夢幻與幽默。因此，這兩位時裝設計師把藤蔓、樹葉、大團的花朵、果實、小松鼠、農牧神……這些既原始又俏皮的形象設計在絲質的禮服上，附以色彩絢麗的珠寶，營造出夢幻、甜蜜、曼妙的天堂般的氛圍。

備受矚目的女士高級時裝定制被安排在活動的第三天——7月的一個周五舉行。客人們抵達港口的幾個小時前，裁縫們還在往一件寬松的婚紗上縫制絲質的雛菊圖案。另一套極具品牌風格的裙子是由金屬蕾絲制成，這樣稀有的布料以前出現在梵蒂岡教會成員的服飾上。

杜嘉班納的第一次高級定制秀場在多爾奇的家鄉西西里島舉辦，時裝秀在一家修道院上演前，嘉賓們要先在鎮上的古劇場觀看一場戲劇。第二年，秀場搬到了威尼斯，嘉賓們被用船沿貢多拉大運河送到一座球形宮殿里，參加者必須戴上鑲有珠寶的面具。2014年夏天，第三場定制秀的地點轉移到了意大利卡布里島。這個被稱為“妖女島”的地方曾是羅馬帝國初期國王的專屬游覽地，島上有巴巴羅薩和卡斯蒂利奧內兩座中世紀城堡遺跡。2015年的這一場，是第四場。在攝影師盧卡看來，這一場已將過往的奢靡、夢幻推向了極致。

但服裝界的看法卻與此相反。“一個品牌能做高級定制，在其國家代表著最頂級的手工工藝，最頂級的設計和最頂級的服裝文化，相當于一個國家服裝產業、服裝文化、服裝歷史的活化石代表，”張博說，“高級定制本身就是超脫實用品的藝術。”

既然成為了藝術品，其價格便與價值沒有直接聯系，而取決于消費藝術人的心理定位。德國羅特斯眼鏡（Lotos）賣出的最昂貴的一副鏡架價值49 萬多歐元，據說用了一年時間才找到鑲在上面的44 顆鉆石;LV將一只錢包的制造過程一絲不茍地分解成1000道工序，并始終堅持手工制作;完成一件高級定制手工刺繡服裝，至少需要整整四個月、150工時的工作;一件Stéphane Rolland的高級定制服裝大約50公斤，在T臺展示時模特需要兩名助手幫忙;一件高級定制服飾平均售價在20萬歐元，相當于乘坐29次頭等艙往返于上海和巴黎，或在巴黎乘坐117647次地鐵。

然而藝術品的功用也不是為了穿戴。一位俄羅斯客人表示：“我認為這些高級定制的衣服一生穿一次就夠了，然后把它存放在衣柜的最深處。當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積攢了很多珠寶、包包和裙子之后，會以一種更為喜悅的心情買更多昂貴的衣服。”

然而，每個人對“奢侈”的定義都不盡相同。本職是紀實攝影師的盧卡從不買任何帶有商標的商品。“我甚至會把相機的商標遮住，我不想被任何商標標簽化。”盧卡說，“對我來說，‘奢侈意味著把時間花在你想做的事情上，例如和愛人共進晚餐，而不是買昂貴的東西以便和別人炫耀。”

因此，置身于這場夢幻派對時，盧卡的內心極為矛盾。“現場的一切都美到極致，連喝香檳的酒杯都經過精心設計，我感嘆于這樣的美。”但他又有些憤憤不平，“這里的人隨隨便便就能買一條標價為幾萬或幾十萬歐元的裙子，而世界上的另外一些人還在為生存而奮斗。”

盧卡的這組圖片最初刊發在2015年9月的《紐約客》上。“這本雜志并不經常刊登這么多的照片，因此我感到榮幸。我更驚訝的是，多爾奇和嘉班納對這組圖片十分滿意，他們甚至想雇我去為他們的產品拍照，但我不可能同時做兩份工作。”

當時，正值歐洲金融危機、全球經濟下滑以及歐洲難民潮引發的歐盟內部危機。因此，讀者中許多人的觀點與盧卡相同。他們失聲尖叫：“天哪，這些人太奢侈了，這簡直不是正常的世界。”然而也有截然相反的另一種反饋：“哇，太酷了，我想要那條裙子，我想去參加這個聚會。”

女裝展示當天，模特們穿著秋冬新款在臺前幕后奔走，盧卡不停地為她們拍照，但沒人有空和他聊一聊，盧卡非常理解，“這樣一場活動下來，收入不菲，她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而所有的男侍從則被再三叮囑：把自己想像成羅馬時期的百夫長，或是文藝復興時期貴婦的情郎。

最后一夜的“黃金”舞會邀請卡上這樣寫道：“我們無比歡迎具有以下特質的貴賓：特立獨行，炫耀張揚和高貴優雅。”

當晚，嘉班納穿著一件繡有金色圖案的夾克，手舉一把金色的扇子在人群中跳舞;一位來自黎巴嫩的女性戴著皇冠頭飾高喊：“我是貝魯特最完美的女人……”

在給了杜嘉班納舉辦這場奢華私密秀靈感的《仲夏夜之夢》中，莎士比亞寫道：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幻想的產兒。“咱做了一個夢，沒有人說得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如果有人想解釋這個夢，他就是頭蠢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