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組詩）

●趙沐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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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水深流（組詩）

●趙沐昆

出口，就是入口

往前走，往前走，再往前走

沒有路了

往回走，往回走，再往回走

出口，就是入口

沿途，花開花落

曾經寄宿的客棧

不見故人

父親

中午，我在廚房忙了一陣

喊女兒吃飯

下午，我又喊女兒吃飯

夜晚，我在催女兒：

洗漱了，休息了……

女兒說：爸，你煩不煩！

突然想起

當年，我也不止一次對父親說過：

爸，你煩不煩……

父親！你走以后

整整三年了

再也聽不到你頻繁的呼喚

一次又一次的催促

這一年，人世又迎來春天

父親！我只有在清明節那天

在你墳前，說一句話：

爸，你煩不煩……

茶館

茶葉舒展，水也嫵媚

熱了，涼了

又熱，又涼

沸騰過后，水也嫵媚

換茶，續水，換人

你不沸騰難以嫵媚

你不靜默難以舒展

窗外，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且停杯盞，日后再敘

水牛

暮歸時，村東頭的柳樹下

牧人回家

各家的牛，各人招呼

我家水牛，體形健壯，牛角勻稱

老遠的一聲吆喝，揚蹄趕來

水牛在前

我吹著口哨在后

二十年前的暮色

悄然隨后

后來，我一直在外謀生

二叔老了，牛也老了，換成旋耕機

堂弟大了，外出務工，田地租賃給別人

我只是覺得，就在風一低頭的瞬間

小河邊，山梁上，吃草的水牛不見了

當年，那么綠，那么厚的草甸不見了

鋪展到天邊的草色不見了

土豆

最好用灶灰煨熟

土豆，香飄四溢的面包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輩又一輩

伴隨千巖萬壑的故鄉，潺潺溪流

山高水長路又遠的時光

最好用童年回憶故鄉

父親的犁鏵在前

母親的鋤頭在后

杜鵑花落，土豆花開……

那時，祖母翻出柜底的豬油

土豆泥，花椒，蒜泥

紅紅的辣椒粉，一勺沸騰的油

山前山后的人間，四月芳菲，無邊無際

最好用土豆比喻人生

土豆種子，化整為零，塵土之中，潛滋暗長

出遠門的親人，一個一個，一撥一撥，來來去去

有些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譬如土豆花開

紅白相間

譬如老家的方言，歷久彌新

親切如故

惟有我獨酌的時辰

天地之間

惟有我獨酌的時辰

僅限您的魂靈通過

歸來兮，父親！

仿佛就在當年的老宅

擺一只大瓷碗

敲一枚鮮雞蛋

此去經年，碗里的酒我來灌滿

酒令，您說的

教科書里沒有的詩和詞

父親，您走以后

酒碗里的月光一次次把我嗆醒

今夜，曾經映照過您的月亮

眼神迷茫的睡著

柔情蕩漾的醒來

靜水深流

山峰倒映水中

小船貼著山腳緩緩行進

更高更遠的云彩水草一樣近

一樣漂泊

水中央，毋須長竹篙

一支木槳

劃破山尖的月牙

靜水深流

表述一種低沉遼闊的話語：

“另一邊，或者某個角度

高低各不相同……”

這時候，想起不在人間的父親

一次次低頭

話語低沉也一樣遼闊

對幼時的我俯首耳語：

真實的想法

虛無的距離

一切與內心的海洋有關

這么多年在水邊生活

難免有風攪亂了頭發

還是喜歡望江樓畔

江面遼闊，千帆過盡

水悠悠

逼仄處的蘆葦蕩

有人唱歌，口無遮攔

歌聲在秋千索上起落

找不到歌者

或許就錯過一位漁家女

手持竹篙，在萬千水巷

左躲右閃的美好時光

這么多年在水邊生活

有幸夢見，江湖倒掛

水流循環往復

夢見秋千，一架勾魂的水車

似水流年的時光

水花四濺

永遠的舊居

把門打開

通過外面的天地

把另一方向的寓所

當作舊居

把門關上

把即將過去的一天

一年，或者更長的歲月中

曾經愛過，恨過

或者始終不喜歡的地方

當作舊居

什么時候出去都要做好一件事

把門打開

什么時候回來都要做好一件事

不忘關門

有一天，他們幫忙

開門，關門

堵住所有雨雪和漏風的縫隙

至此，外面的世界

成了舊居

剩下

一只鳥從頭頂掠過

跟著它跑，小街盡頭

鳥已消失

剩下大地無邊

風起風落

剩下天空無垠

云游四方

躺在書柜里的書

合上封面封底

合上眼

接受靜臥的時光和空間

整理書柜時

有些累

應當選一支舒緩的古樂

撫慰這些書的過去

撫平經年累積的褶皺

寄希望于時光

一片寧靜安詳的天地

躺在書柜里的書

喧囂之外，再見！

惟有時光的白滲透人間

雪掛樹梢

雪落房頂

雪歸寒江

千山萬壑之外

更高的雪山醒著

巖層醒著，釣者醒著

睡眠之外

塵囂之上

月亮是更廣闊的江湖

惟有時光的白

滲漏人間

懸掛的鋤頭

把鋤頭掛在柴房

從此，少言寡語的母親

不再與沙地計較

誰硬誰軟

這是最后的一把鋤頭

刀面缺了

刀口卷了

靜靜懸掛的鋤柄

與鐵相連

我一直希望

日漸蒼老的母親

一天天下垂的臂膀

與鐵相連

祖母的遺物

七十多年前

祖母的兩件嫁妝

一個老式的木柜

藏過嫁妝，裝過糧食

一個篾制梳妝盒

原先裝著小圓鏡和凡士林

后期裝著土地證和房產證

祖母辭世后

當年的嫁妝，空空的閑置

我一直想找到合適的物件

裝進木柜和梳妝盒

實在找不到

我想請兩位師傅

一個老木匠

一個老篾匠

如果兩眼昏花，請他們

戴上老花鏡

我只要

一捧細篾絲

一捧刨木花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他們在浩渺的時空

什么也不做

認識或不認識

自覺或不自覺

并排坐著

時間久了

是否有些不自在

會不會沒話找話

如果時間再長一些

依舊并排坐著

什么也不做

那就可以這樣說：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在某個時間段

坐上同一趟車

心安理得靠近

再遠一些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