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鐘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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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啟美的漫畫藝術
□ 楊鐘慧

韋啟美(1923-2009)

韋啟美漫畫像
身形消瘦,高鼻梁上架著一幅寬邊眼鏡,總是挎著黃色的舊軍包,是韋啟美先生給我的深刻印象,盡管我和許多人一樣并未見過先生,但從他的畫、文以及瀏覽他生前留下來的照片不難想象。他既是油畫家也是優秀的漫畫家,現今美術界少有他這樣擁有雙重身份的藝術家。他的漫畫曾常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他畫的經濟類漫畫可圈可點,他創作的一批歌頌性漫畫,更是當時漫畫界的一面旗幟。
韋啟美(1923-2009),安徽安慶人。少年時代師從孫多慈學習美術。1942年入重慶中央大學藝術系,受業于徐悲鴻、黃顯之、呂斯百等人。1950年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教研室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他創作的漫畫《有門兒與沒門兒》曾獲全國漫畫展佳作獎,漫畫《運磚》(1984)獲第六屆全國美展銀獎,漫畫《好奇》(1989)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銀獎、第二屆漫畫金猴獎。2007年榮獲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造型表演藝術創作研究基金理事會頒發的“第六屆造型和表演藝術成就獎”。
1923年9月,韋啟美出生于安慶。父親是雜貨鋪的店員,母親是家庭婦女,家境貧寒,靠著祖母固定的房租勉強維持生計。盡管生活拮據,韋啟美畫畫卻經常能得到家里人的鼓勵。稍大,父母給他買來速寫本和鉛筆,韋啟美便開始用畫來構筑自己的世界。彼時,安慶還是安徽的省城、黃梅戲的興盛之地,又是京劇前身徽劇的流行之地。韋啟美常有機會去看戲,戲中令他感興趣的武戲人物成為他作畫表現的對象,他也畫自己沒有游玩過的山山水水。韋啟美老屋中的兩塊小小的空白墻是他展示“作品”的畫廊。韋啟美曾回憶:“我的畫得到長輩的夸贊,大人們的鼓勵喚醒我畫畫的自覺,促使我一步步地踏上繪畫的道路。”
上小學后,學校設有美術課,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的蔡景元教一些素描的簡單技法,韋啟美開始了自己真正的繪畫啟蒙。除此之外,韋啟美也常和同學去學校旁邊的安徽省國立圖書館兒童閱覽室看武俠連環畫冊,到成人閱覽室翻閱報刊,當時能看懂的是上海出版的《時代漫畫》《漫畫生活》這類畫刊。11歲時,韋啟美的父親給他買了一部大本木刻版《芥子園畫譜·山水卷》。對于這段故事,韋啟美記憶猶新:“至今我憶起當時臨摹的情景,手指上似乎仍泛起翻頁時蘊藉的感覺。”初一時,一位姓陳的老師教鉛筆畫,韋啟美曾嘗試用講義紙翻過來訂成本子,學習葉淺予《王先生》等畫了幾套四格漫畫,這是他最初播下的幾粒漫畫創作的種子。
1932年1月28日晚,日本侵略者突然向上海閘北的國民黨第十九路軍發起了攻擊,“一·二八”事變爆發。日本的侵略行徑激起了中國人民的抗日決心,年幼的韋啟美從這時候起開始關注國事,抗擊日本侵略軍的十九路軍戰士成了他心目中的英雄。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同年8月,韋啟美有幸在其圖畫老師孫多慈(韋啟美念初二時,孫多慈剛從中央大學藝術系畢業,并成了他的圖畫老師)的鼓勵下畫了一幅抗日漫畫,最后由孫多慈代為投稿并發表于安慶《皖報》(其前身是《安徽民國日報》,創刊于1928年,初是國民黨安徽省黨部機關報,1932年改為面向大眾讀者的《皖報》)。這是他發表的漫畫處女作,可惜原作不存,據采訪報道,這張漫畫畫著矮小的日本侵略者用斧子砍赤膊挺立的中國巨人,但是斧子被崩壞。
1938年夏,韋啟美隨安徽省立第四臨時中學“流亡”到湘西,進入洪江國立八中高中第三部就讀。學校設在一座寺廟里,那年他購買了一本魯迅編輯的《蘇聯木刻選》。1938年底,韋啟美在洪江《敢報》上發表木刻作品《烽火》。1939年初,在洪江舉辦的美展上,韋啟美創作的幾幅抗日漫畫獲得二等獎,是參展學生作品所獲得的最高獎項。后來在流亡期間也畫了一些抗戰漫畫。這些作品是韋啟美最早的漫畫創作,盡管均已不存,但是它們體現了青少年時期的韋啟美對家國命運的關心。
在輾轉遷徙的流亡歲月中,韋啟美于1942年畢業于湘西吉首國立第八中學,隨后考入重慶中央大學藝術系,受教于徐悲鴻、黃顯之、呂百斯、陳之佛、傅抱石、謝稚柳等名師,學習西畫專業。1947年畢業后,隨即經系主任呂斯百先生推薦,應已擔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的徐悲鴻先生之聘,赴北平任教。1950年,抗美援朝開始,韋啟美開始給報紙投稿漫畫,并得到華君武的鼓勵。他說“運用漫畫這個武器,可以使自己的畫筆更快、更直接地為現實斗爭服務。有時畫出一兩張能緊密配合現實需要的漫畫,便感到一點自慰,像耕地的農民回頭看看犁過的土地一樣。”

韋啟美 毛主席派人來了 27×35cm 1953年 中國美術館藏
20世紀50年代,限于當時國內政治環境,漫畫諷刺的界限很嚴。有些漫畫家因為沒能把握好諷刺漫畫的界限而獲罪,一批漫畫家如廖冰兄、李濱聲、王復羊、肖里等被錯劃成“右派分子”。這個時候轉而出現了一批歌頌性漫畫。相較于諷刺性漫畫,歌頌性漫畫政治界限比較寬泛,但是作品若畫得隱晦容易讓人感覺平淡無味,畫得立意鮮明容易讓人感覺虛假空泛,這之中的尺度不好把握。據王樂天回憶,全國解放后,《漫畫》雜志便刊登了韋啟美畫的《毛主席派人來了》歌頌漫畫。他畫的勘探員手拿勘探器,敲打山門,請帖上寫道:“祖國即將進行大規模經濟建設,恭請光臨協助。”礦山內被人格化了的鋼、錳、鎢、鐵、煤等一個個在睡夢中被喚醒。這是所能見到的最早的一幅歌頌性漫畫,此后此類漫畫在報刊上不斷出現。
1956年,韋啟美在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主辦“關于歌頌性漫畫”學習班。毛銘三慕名參加了這次講座,他對韋先生的歌頌性漫畫印象深刻,因為漫畫在當時的主流就是諷刺,而歌頌性漫畫不是太多,歌頌性漫畫家也不多。毛銘三認為:歌頌性漫畫,韋先生是個領軍人物,在北京除了韋先生以外沒有人再畫歌頌性漫畫。
在構思歌頌性漫畫時,除了盡可能地形成幽默外,韋啟美總希望“能表達一點生活的詩意。它最好使讀者在會心的微笑中,能感到一些雋永的美感”。韋啟美認為“構思歌頌性漫畫必須將生活的真實加工成虛構,乃至成為荒謬。在表現中必須把荒謬的虛構再加工成真實。生活氣息給虛構注入了生命,使讀者、哪怕是厭惡藝術想象的讀者也覺得其為可信。這或許是一些歌頌性漫畫作品能有雋永的余韻的原因吧”。

韋啟美 幻想變成現實 50.4×38cm 1954年

韋啟美 奶奶送我,我送奶奶 1956年
1957年“反右”至1966年“文革”前夕,歌頌性漫畫大批涌現。在“大躍進”“公社化”運動中以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和“共產風”為主要標志的左傾錯誤背景下,包括韋啟美在內的不少漫畫家創作了一些作品,這些作品主題違反客觀經濟規律不應該被歌頌,“因而失去了歌頌性本身所應具有的最起碼的真實感,于是只能使人看了感到浮夸虛假,吹牛說大話”。但是必須得承認在這批歌頌性漫畫中,確實也有反映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的好作品。韋啟美的這一批作品中有不少從現實生活出發,歌頌社會主義建設中確實存在的事實,如1957年創作的《高原上的“回聲”》(發表標題為《空谷傳聲》)真實地反映了西藏建設成就。
韋啟美認為歌頌性漫畫是我們特有的樣式,他愛看樓房一層層地升高;他愛從工廠的噪聲中辨出美的節奏;他覺得每個同志當他表現出美的心靈時,都是一座高大的雕像。漫畫的影響雖不比別的文藝品種,至少一般說來是如此,但它可以為社會主義新事物跳躍拍手,跟大家一塊兒開心喝彩。也因此,他在歌頌性漫畫上取得了突出成就。

韋啟美 好奇 30.4×38.2cm 1987年

韋啟美 時間呀,前進!

韋啟美 質量在那里?

韋啟美 新居因為被協作戶弄走了一些套間,所以……

韋啟美 李白改詩 1981年
如果說從漫畫的分類來說,歌頌性漫畫可謂是韋啟美漫畫中的一面旗幟,那么從創作題材上看韋啟美漫畫,經濟題材漫畫可謂一支獨秀,幾乎涵蓋了20世紀50年代至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建設的方方面面,為人稱贊。
韋啟美從小喜歡看書、讀報,閱讀廣。從80年代以來每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集,以及歷年的短篇小說或詩歌選……甚至是鳥獸、武器、農作物,還有相聲等方面的書籍都是他的架上讀物。《世界經濟導報》《經濟參考》等經濟報刊,是他的每日必讀。韋啟美曾說道:“我冒昧地估計,大概沒有一個油畫家能像我這樣有興趣和耐心閱讀有關經濟的新聞和論述。”
1953年11月17日,還是青年漫畫家的韋啟美收到胡喬木同志的一封信,信中指出:“你的一些關于經濟建設的正面和負面的漫畫很好,展開了漫畫的新的活動范圍,增加了漫畫藝術的生氣。”《工人日報》有報道指出:“上世紀90年代初,韋先生為了弄懂經濟大潮中的一些課題,他不僅‘泡’在圖書館里,認真研讀社會經濟學理論和相關政策的詮釋,并且自費訂閱了幾份經濟類期刊。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成了畫‘經濟漫畫’的行家里手,其作品緊扣時代脈搏、內涵豐富、哲理深雋,受到各界的稱道。據說有的經濟學家拿著韋啟美的漫畫,當作課堂上的輔助教材。”
從農業經濟、工業經濟、貿易經濟再到新中國的財政金融、經濟體制改革,從50年代的農業合作社經濟到隨后的全民大辦工業、再到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橫向經濟聯合等,韋啟美的經濟類漫畫勾勒出了新中國經濟建設的整體面貌。

韋啟美 老頭子,快來看這魚腸子!

韋啟美 問“道”于盲
提到韋啟美,大多數人對于他的油畫家身份特別熟悉;而一少部分人,對于他的漫畫家身份很了解。這也是為什么談韋啟美漫畫,一定要談到他的油畫家身份。韋啟美,油畫系科班出身,著名油畫家。在一些報刊、雜志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漫畫作品。韋啟美因此被有些同行稱為“學院派漫畫家”。對于這一評價,韋啟美認為:從畫風看,自己遠不夠現代派,更不是先鋒派,編到學院派行列里是恰當不過的。韋啟美甚至認為:這個稱謂給畫家和觀眾都留下了寬泛的解釋空間。由于長期在美術學校教基礎課,韋啟美養成了對透視規律本能般的敬奉。漫畫特點在于夸張,但是對于韋啟美而言,這個夸張似乎主要是內容和思想上的夸張,而不拘泥于形式上的夸張。藝術形式不能公式化,都要夸張成一定形象,這是韋啟美的理念。從他早期的漫畫如《毛主席派人來了》(1953)、《幻想變成現實》(1954)等到晚期的漫畫創作如《再低點》(1991)等大量的漫畫作品中都不難看出這一點。他的漫畫似乎習慣地遵從一般繪畫中的構圖、透視、人的結構及氛圍等表達規范。韋啟美認為這一點使得他自己在漫畫創作中塑造形象和處理構圖時顯得拘謹,但是也正因此成就了他獨特的漫畫藝術特點。華君武認為:“一個漫畫家的風格特點是在長期的漫畫創作實踐中形成的,要形成自己的風格也不是每個畫家都能達到的。韋啟美的漫畫人物是寫實的,這是因為他受過正規的美術教育。盡管人物不能漫畫化,這也是一種風格。”這一認識為韋啟美做了最好的正名。
如何看待韋啟美的雙重藝術身份,韋啟美有自己的解讀,他認為:油畫創作與漫畫創作像形影相隨而性情迥異的孿生兄弟,像趕夜路時互相壯膽扶持的同行者,像互相交換基因的連理枝,它有利于創作個性的形成。“當我探索新的油畫表現途徑時,漫畫創作經驗便成為來自另一心房不期而至的知己。”具體到作品,韋啟美在接受采訪時直言:“1984年《大壩的構思》里,我畫過許多虛線,這是畫漫畫才會有的想法,這在當時有點新意。油畫《海港的早晨》,構思動因是由于在海邊看到救生艇吊在空中,這里有漫畫的動機。”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袁寶林認為:漫畫家的犀利與幽默和油畫家的絢爛而深情正是形成他特有藝術風格不可或缺的因素。如果說漫畫是韋啟美藝術“雙刃寶劍的一翼”,那么另一翼就是他的油畫了。“我在油畫中表現對生活的祝福,在漫畫中表現對生活的批判;在油畫中表現人的尊嚴,在漫畫中表現孬人的卑劣;我的油畫至多能給人一點慰籍和遐想,漫畫卻能有益于世道人心。”借著雙刃寶劍的兩翼,韋啟美創造出了屬于自己的藝術特色。
作為一名教師,韋啟美在他任教的47年里桃李滿天下。他一生勤懇踏實地站在教學一線,廣受師生尊敬和熱愛。在美院,他教學生速寫、水彩、油畫、創作。在課余,他又教學生“漫畫課”。韋先生沒有“大教授”的霸氣,是深受學生愛戴的好老師。詹同、鮑加等很多美院的學生稱贊過韋先生的為人和高尚品格。他心態平和,臉上總是帶著和藹可親的微笑,他對周圍的老師和同事們也總是謙和寬容。多年來韋啟美一直是在生活上儉約樸素,但在藝術上刻意追求。一身藍布上裝,在袖筒里抄著雙手,稍弓著背,瞇起笑眼是他給人留下的難忘印象。■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