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胡靜
丁橋織機與古蜀錦織造技藝
文/本刊記者 胡靜

蜀錦 攝影/王鑫
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一千多年前,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在美麗的錦江邊上為燦若云霞的蜀錦所傾倒而寫下這流傳千古的詩句。其實,作為四大名錦之一的蜀錦在歷史上收獲的溢美之詞很多,見于文字記載最早的是西漢揚雄《蜀都賦》:“爾乃其人自造奇錦……發文揚采,轉代無窮。”而四川的絲綢文明則起源更為久遠,可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古蜀時期,“蠶叢初為蜀侯,后為蜀王,教民養蠶,后人感之,尊祀為神”。三星堆遺址出土的距今三千多年的青銅大立人像華麗服飾上整幅的大型龍紋、異獸紋、方格紋等眾多精美復雜的紋飾,體現了蜀地當時高度發達的絲綢文明和絲織技藝。
“中國的紡織業是最早發展的工業,幾乎是和農業生產同時開始的,從新石器時代就發展起來了,有五千多年的歷史。紡織業對其他行業影響非常深遠。甚至,計算機最早的編程法也是從提花織機上得到啟示而發明出來的。”四川省絲綢科學研究院蜀錦老專家胡玉端說,“作為中國絲織技藝經典代表的蜀錦歷史最為悠久,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對四川的文化、經濟、政治都有重大影響。”

蜀錦 攝影/王鑫
蜀錦興于春秋戰國而盛于漢唐,因產于蜀地而得名。
公元前316年秦滅蜀后,便在成都夷里橋南岸設錦官城,把織錦工人集中起來,置錦官管理織錦刺繡,因此,成都也稱為錦官城。
據文獻記載,公元前138年,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在大夏(今阿富汗)見到蜀布。這說明蜀地到西域的商道在此之前就已開通,而蜀錦已名揚天下。
秦漢時期,成都已成為全國絲綢重要產地。據《華陽國志》及《漢書·地理志》記載,漢武帝時,成都已有住戶7萬家之多。
2013年,成都老官山漢墓被發掘,是西漢景帝、武帝時期較高等級的西漢木槨墓墓地。在此次考古發掘中,四臺蜀錦提花織機模型出土,是迄今我國首次發現的西漢時期的織機模型。據老官山漢墓考古現場負責人謝濤向公開媒體介紹,根據現有史料,蜀錦的繁盛歷史最早只能追溯到西漢晚期,而且在許多西漢時期的畫像磚中,織機樣式多為家庭式生產的斜織機(俗稱腰機),這次的考古發現證明了在西漢早期的蜀錦織造過程中已經在使用這種大型的提花織機,而不同工種織錦人俑的出現,說明當時的蜀錦織造已經進入作坊式生產階段,這將蜀錦繁盛歷史大大向前推進,對于研究中國乃至世界絲綢紡織技術的起源和發展意義重大。
“老官山漢墓出土的織機模型不僅填補了中國絲綢紡織技術的考古空白,而且把機械史也向前推進了幾百年。”胡玉端告訴記者,“比如,以前認為杠桿原理是在唐朝才開始用到的,而那四臺織機模型表明西漢就已經用到杠桿原理。”
張騫通西域后,正式開辟了中國與西方各國的陸路通道。以成都為中心的蜀隴道和蜀身毒道縱貫全川,北接秦隴,南通緬甸,不僅是四川境內絲路的主干道,也是著名的南方陸上絲綢之路。于是,成千上萬的蜀錦被運送到絲路所到之地,中亞、歐洲、東南亞……
“1995年,新疆尼雅出土‘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漢錦,這代表古代經線提花織錦的最高水平。”胡玉端告訴記者,經專家鑒定,那是蜀錦,說明蜀錦當時已成為絲綢之路的重要貿易品遠銷西域。
到了三國時期,成都已成為全國最著名的織錦中心。諸葛亮十分重視蜀錦,《諸葛亮集》中記載道:“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惟仰錦耳。”可見當時蜀漢的龐大軍費開支幾乎全靠蜀錦貿易來維持。蜀錦是蜀漢重要的經濟支柱。而諸葛亮在《自表后主》中寫道:“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隱隱描繪出一幅家家栽桑養蠶繅絲織錦的錦官城畫面,也從側面證明了蜀漢時期成都蠶桑絲綢產業的繁榮。

蜀錦 攝影/王鑫
唐代是蜀錦生產發展的鼎盛期,絲織物產地已經遍及全川,產量也蒸蒸日上,從而形成了“衣被天下”的興旺發達的景象。
胡玉端告訴記者,蜀錦織造技藝不斷進步,在唐中期突破了傳統的經錦在圖案和配色上的局限,生產出蜀錦中的新品種——緯錦。緯錦更加精美,色彩也更為艷麗,形成了以花鳥圖案為主的風格,出現了很多巧奪天工的精品。但在南宋后期,隨著政治經濟中心南移,織錦中心也逐漸南移到江南一帶。
明末清初,四川經歷了長時間戰亂,據清嘉慶《華陽縣志》卷四十二記載:“蜀自明季兵燹后,錦坊盡毀,花樣無存,今惟天孫錦一種,傳為遺制云。”清康熙年間,部分錦工回到成都,錦官城才又響起了“軋軋弄機聲”。清末,成都東南隅和華陽成為民間興旺的織錦中心,僅華陽就有織機3000臺,幾乎是“家家有織機,戶戶出絲綢”。

“簇簌金梭萬縷紅,鴛鴦艷錦初成匹。錦中百結皆同心,蕊亂云盤相間深。”“文君手里曙霞生,美號仍聞借蜀城。奪得始知袍更貴,著歸方覺晝偏榮。”美輪美奐的蜀錦令世人沉醉,而蜀錦專家更關心的是這項傳統技藝的歷史脈絡與傳承。

①②丁橋織機 攝影/毛豆
③戴友泉手繪圖紙及樣品 攝影/毛豆
“漢唐經錦技藝精湛,外觀雅致,圖案絢麗多彩,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它的整經工藝,經線的彩條變化是蜀錦的傳統特點。”胡玉端告訴記者,在20世紀,中國史學界、紡織界遇到了一個難題,考古出土了不少秦漢絲織品,但是用當時的紡織技術無法織出這些出土的文物。唐代以前的織造技術沒有記載,沒人了解,沒人能織出那些經錦。
20世紀70年代末,當時在四川省絲綢科學研究所(現為四川省絲綢科學研究院)工作的胡玉端和幾位同事承擔了紡織部的一個課題——《蜀錦的研究與開發》。“首先要弄清楚傳統的經錦織法,才談得上蜀錦制造技藝的繼承與發展。”胡玉端告訴記者,“我們小組查了很多資料,搜集了100多萬字的材料,都沒有找到經錦織造的方法。”
就在課題小組遇到瓶頸、一籌莫展的時候,幸運之神突然降臨。1979年6月的一天,胡玉端在上班路上發現一位農村婦女腰帶上的花樣與照片上的漢唐經錦有些相似。于是,胡玉端、肖曉華、王菊芳沿著這條線索,經多方調查訪問,終于在成都附近的雙流中興公社(原華陽縣舊址)找到了一種目前還在繼續生產的多綜多躡手工織機。因為這種織機送經、卷取、打緯、投梭都很原始,與民間流傳的其它手工織機相似,唯其開口部分有巧妙獨到之處,織機的主要部件腳踏板上布滿了竹釘,狀如四川鄉下河溝里常見的過河石墩。一個個石墩在河面上依次排列稱之為丁橋,所以當地村民又把這種織機叫作丁橋織機。

當時,中興公社老藝人戴金如向課題小組介紹,華陽一帶生產花邊已有很長歷史,他是戴家丁橋織機織造技藝的第五代傳人,該地曾生產過風眼、潮水、散花、冰梅、緞牙子、大博古和魚鱗扛金等十幾種花邊以及五色葵花、水波、萬字、龜紋、桂花等花綾、花錦十多個品種,織機都是祖傳的。所用綜片多少,根據品種的需要而定,如生產“萬字”品種,用五十六綜、五十六個腳踏板;生產“五朵梅”用二十八綜、二十八個腳踏板。戴金如曾用七十二綜、七十二個腳踏板生產國一種名叫散花的花邊,東方紅綢廠退休工人嚴正也曾用七十個腳踏板的丁橋織機生產過42-70公分寬的花綾和花錦。
胡玉端告訴記者,當時,以雙流縣中興公社為中心,加上附近幾個公社,在生產的丁橋織機共有397臺,停產的200多臺,分散在社員和鄉鎮居民家中,這些織機,作為社員和鄉鎮居民的一種副業,專門生產供西南兄弟民族用的花邊,當時花綾和花錦已經停產。戴家丁橋織機織造技藝第六代傳人、戴金如的兒子戴友全告訴記者,他從12歲就開始跟著父親操作織機,20世紀70年代,他家織的花邊約三公分寬、兩丈長,一天能織四根,五角錢一根,當時能養活一家人。
據《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記載,早在春秋戰國之前,我國已經有腰機多綜提花,以生產比較復雜的幾何花紋織物,腳踏提綜技術出現之后,很自然地會利用多根踏桿來提沉多片綜框,這便是多綜多躡紋織機。
“戴金如織的產品雖然與漢錦不一樣,但其織機的工藝能解決漢錦織造的技術要求。”胡玉端說。于是,包括王君平、余濤、陳廷玉、周祖苑等專家在內的課題小組一行七人又到華陽研究丁橋織機,完成了《從丁橋織機看蜀錦織機的發展——關于多綜多躡織機的調查報告》,將調查報告送紡織部,在有關刊物上發表,在紡織界和史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紡織界的難題破解了,幾乎失傳的漢錦織造法在民間找到了!業界的專家學者紛紛從各地趕來參觀、調研,浙江絲綢科學研究院、上海紡織研究院、中國社科院自然史研究所等研究院所先后派人到華陽參觀和選購丁橋織機作收藏研究之用。
丁橋織機的發現,證實了我國古代文獻,如《西京雜記》和《三國志》中有關多綜多躡織機的記載是真實的,使國內外有關多綜多躡織機是否存在及其工藝結構原理的一些學術爭論劃上了一個句號,在中國紡織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生產生活方式的轉變,丁橋織機正在被淘汰,現在已經所剩不多。”胡玉端有些憂慮地說,這種古蜀錦織造技藝面臨著傳承的困境,急需進行搶救性保護。
可喜的是,今年8月又傳來了丁橋織機的好消息。2016年8月25日,經過胡玉端、王君平等多位蜀錦專家和丁橋織機傳承人戴友泉及其徒弟劉先進等人的共同努力,新疆絲綢之路出土文物——人物禽獸漢錦(部分)在改良的華陽丁橋織機上試織成功,這將為中國絲綢發展史打開新篇章。目前,華陽丁橋織機及經線提花織造技藝正在申遺過程中。
“蜀錦是四川的驕傲,古蜀錦織造技藝必須進行搶救性保護。”劉先進告訴記者,作為一個四川企業家,他要為家鄉出一份力,把蜀錦這張名片擦亮。“今后,我們準備在華陽投資建一個‘天府漢典園’,從栽桑、養蠶、繅絲到印染、織錦,再現幾千年前的古蜀錦織造技術,讓大家來了解中國絲綢文化的發展史。除此之外,‘天府漢典園’還將展示蜀國多種傳統制造技術,比如,傳統榨油、舂米、釀酒、制糖等等。而這些傳統技藝都是活態的,人們可以去體驗、參觀、游玩、休閑、購物,還有利于促進四川特色旅游發展。這將是天府新區的一張靚麗的文化名片!”(責任編輯/凌云 設計/毛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