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書

綠色的人在麥稈變黃后消失了。在他消失之前的那個熱浪滾滾的夏天,村里的人們好像都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誰,更沒有拿出逮兔子的熱情鉆進麥地里去捉住他。他出現在火辣辣的太陽劃過正當空之后,那時大家都忙著在家中的電風扇下吃兩三碗西紅柿打鹵面,而后躺在竹皮涼席上美美地睡上一覺。沒有人去關心這個藏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里的秘密。
這并不是一個包裹得十分嚴實的秘密。實際上當時知道秘密的共有三人,現在還剩兩個活在世上,他們把這個秘密深深地埋在記憶深處,也許在炎熱的夏日午后還會不經意地被這個蹦出來的秘密嚇一跳,像當初一樣,心突然縮成一團。這兩人是誤打誤撞才發現的這個秘密。其中一人是李維維,另一人是張峰。在那個并不遙遠的暑假到來之前,他們還在上小學二年級,每天下午放學后忙著掏出雪白的大報本做作業。兩個小家伙是鄰居,張峰卻一點兒也不喜歡李維維。那次他硬著頭皮推開李維維家的大鐵門,悄悄地說借作業本看看。李維維冷著臉說出兩個字——不借。第二天在課堂上,老師舉起兩個對比鮮明的作業本給大家看,一個上面畫滿對勾,另一個則是一個又一個紅色的小叉號。從那以后,張峰再也沒去過李維維家,并且越發地討厭李維維這個人見人夸招大家喜歡的三好學生。他會悄悄地進行報復,拉攏周圍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孤立那個小氣的令人討厭的家伙。他的小伎倆往往堅持完一天便宣告失敗,他孤獨地趴在桌子上,看著那群勢利的家伙圍著李維維一起玩兒新東西。他們很快就忘掉了他這個發起人。
就拿最近來說,他發起了蝸牛賽跑的游戲。他的磨得發亮的木質鉛筆盒便是驚懼的蝸牛們拼命爬行的小小賽場。下課鈴一響,這群二年級的孩子圍到他的課桌旁,從白色的小藥瓶中倒出自己的蝸牛,加入激烈的戰團。張峰此時得意洋洋,他的蝸牛總會第一個爬到鉛筆盒的盡頭;更令他得意的是這次李維維沒有參與到新游戲當中,一連幾天坐在右面后桌低著頭,要么默默削鉛筆,要么一個課間翻看一頁課本,無人理睬。
李維維不喜歡那個什么都能玩得特別出彩的鄰居,以前只要他也玩兒新游戲,孩子們都會主動離開張峰聚攏到他身邊。這次他沒有蝸牛,沒辦法把人群吸引過來。不過跟張峰打交道總比與孤獨相處好。一天放學后他扭扭捏捏地拉住張峰的衣角,請張峰吃了一根一毛錢的冰棍兒,問他是從哪里找到的蝸牛。張峰才不想讓李維維知道呢,撒謊說院子的角落里有睡覺的蝸牛。李維維信以為真,把自家院子的角落找了一個遍,媽媽喊他吃晚飯時勉強發現一只關上門的蝸牛殼,小心翼翼地將蝸牛放進藥瓶子。第二天他興沖沖地拿出蝸牛放到自己課桌上,很快便有兩個男孩兒湊過來,倒出蝸牛要與他的蝸牛賽跑。他的蝸牛縮在殼子里,門戶緊閉。張峰轉臉偷偷看了一眼,小聲說了一句,蝸牛憋死了。他捏起蝸牛殼兒,在水泥地上來回快速地磨蹭蝸牛的屋頂,直到磨破了房子蝸牛也沒探出腦袋。他瞄了一眼張峰課桌上布滿針孔的藥瓶子,里面少說也有十只向上爬行的健壯的蝸牛。下午放學后他又請張峰吃了一只冰棍兒,張峰神氣活現地走在幾個學生中間,吃完冰棍兒,擦擦嘴,把嘴貼到李維維耳邊,說明天下午上課前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第二天中午李維維跟隨張峰來到村子北邊。他第一次發現村子原來很大很大,有無數的街巷敞開陌生的大鐵門,里面走動著從沒見過的面孔,門口臥著吐出舌頭喘氣的狗們。路邊的陰涼里蹲坐著一只又肥又大的灰黑色毛皮的狗,它耷拉下耳朵,眼睛瞇成一條縫。張峰小聲說快走,這條黑狽可惹不起。話音剛落,那只大狗突然跳起來叫了兩聲,頓時從那些敞開的門里躥出幾條狗,那些狗們一齊朝他們叫喚,像一群看熱鬧起哄的人們。他們一溜煙跑過最后一排房子,有些狗還不依不饒地在后面狂吠。前面橫著一條硬實的土道,土道對面是一個橢圓形的大水塘。水塘北邊的麥子長得很高,穗頭還沒垂下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兩人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繞過金黃色的水塘,穿過一大片沒過膝蓋呈現波動的綠色,走到東邊緊挨公路的廠房后面。正午的陽光照不到北面的墻壁,雨后留下的潮濕的墻腳處爬滿白色的蝸牛。李維維快速地抓取,一會兒便把那只白色的藥瓶子裝滿了蝸牛。蝸牛們藏在殼子里,偶有探出腦袋的,也被輕微的震動嚇得縮回去。張峰說捉那么多沒用,有十幾只就夠了;多了都得憋死。李維維倒出那些蝸牛,從墻上揀出十只放進瓶里。他們向西走上另一條土道,土道一頭連接村子北面的公路。張峰說回學校還早呢,去北面轉轉,遛遛兔子洞。李維維說我媽知道了會罵我的,回學校吧。張峰仰起下巴,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怕的,不就中午玩兒一會兒么,又不是逃學。李維維小心翼翼地將塑料瓶子放進書包最里面,拉上拉鏈,跟在張峰后面。張峰不斷炫耀課本之外的知識,指著地上光滑的印記說一條蛇剛剛爬過去,樹上那是喜鵲窩……李維維覺得越來越有意思,田野里似乎藏著無盡的小秘密。他說明天中午還來吧。張峰嘴角翹起,說那你得把作業本借我看。見李維維猶豫,張峰連忙說他不會全部抄上,只抄一部分,肯定不讓老師看出來。李維維說有好玩兒的一定告訴我,捉住兔子了送我一只。張峰說給你兩只都行。
“你瞧那!”張峰抬手指向北方。
公路上幾輛綠色的卡車從西往東慢慢駛過去。李維維說不就是幾輛卡車么。張峰說你沒見過肥胖的綠豆蟲排成一隊走路吧,這幾輛卡車就是那副傻傻的樣子。此刻太陽炙烤著大地,他們走到路邊的樹蔭下尋找短暫的涼快。兩個人慢慢悠悠地走上熱氣升騰的公路,發現開過去的卡車停在右面,幾個人在路上搬什么東西。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卡車又重新啟動了。路邊有幾十塊灰白色的大石頭,一側干涸的排水溝里也散布著黃色的灰色的石塊。張峰說真奇怪,哪里來的大石頭呢。李維維說是不是有人搬來的。張峰說管他呢,咱們走下面去。李維維像尾巴似的,跟在張峰后面滑下排水溝,低頭尋找可疑的洞口。他們在前方十字路口處爬上公路,回頭看時,那些大石頭又擺在了公路上。
“真奇怪!”張峰說。“回去看看。”
兩人走回石頭邊,發現幾塊大石頭整齊地排成一列攔在路上;路兩邊散落著的大石塊壓在草叢中。卡車駛來,他們兩個趕緊躲到一側排水溝的草坑里,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下車的司機罵罵咧咧地搬開石頭,公路恢復了正常的交通。李維維翻過身來要爬上去,張峰拽住他的衣襟,小聲說一會兒再上去,讓大人看見就得被揍一頓。李維維老老實實地縮在原地,緊緊地握著書包帶,一動不動。公路上傳來腳步聲,接著他們聽到一連串“鏗鏗”的聲音。他們慢慢爬上公路,眼前一個頭頂柳條編織成帽子的人正在搬石頭。那人看到他們,先是一愣,此時有車開來,那人扔掉石頭,跳到他們身邊,滾下水溝。他們兩個嚇得邁不開步子,滑下去,翻過身來看著那人。那人摘掉柳條草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原來是前街外號“老牛皮”的福順爺。福順爺一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動,也不要說話。
那些汽車噴著煙走遠了,福順爺摸摸褲子兜,說小家伙們,別跟別人說,晚上到十字街,爺爺給你們糖吃。兩個小家伙“嗯”了兩聲,他們的心砰砰地跳得急著呢。他們走出一段路,回頭看到福順爺又擺好了石頭,像個機靈的兔子似的鉆進麥子地,消失在深深的綠色波紋中。他們撒開腿跑到來時的土道,只走中間,生怕麥子地里跳出一個綠色的福順爺。沒多久他們來到水塘邊,有兩個大人在水邊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什么。
晚上吃過飯做完作業,兩個小家伙在街上碰頭,商量了一下,仗著膽子一起來到十字街。福順爺敞著皂白色的汗衫,胸部的肉松弛地垂下去。他手搖一把中間破了幾個洞的芭蕉扇,塞給他們一人一把橘子糖。福順爺臨走時說,小家伙們,你們要是中午幫爺爺搬石頭,爺爺天天給你們糖吃;禮拜天去,禮拜天也有糖。李維維問他,你去嗎。張峰說去就去,有啥害怕的。李維維剛剛發現福順爺握扇柄的手沒有小拇指,說福順爺左手缺一根手指,你不怕么。張峰打了一個機靈,“刷”的一下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他說不怕,福順爺又不是壞人。李維維說為啥福順爺的外號叫“老牛皮”呢,福順爺不會光吹牛吧,到時候不給咱糖吃。張峰說不知道,福順爺沒跟咱們吹牛。
中午兩人來到村子北面的公路,由遠及近,公路上擺著三排石頭。公路北面的麥田里站起一個渾身被柳條遮住的人,招呼他們過去。他們兩個你推我,我拉你,蹭過去,福順爺盤腿坐下,給他們每人戴上一頂柳樹條編成的草帽,接著拿起地上的兩段柳條哨子,塞到他們手里。這草帽周圍耷拉下無數帶綠葉子的細條,人站起來的時候仿佛穿上了一件綠色的袍子。福順爺說趴下。他們兩個乖乖地趴在麥子上,青色的麥芒刺得胳膊發癢,他們也不敢動手撓一下。福順爺也換成趴下的姿勢,嘴里嚼著一個麥稈,盯著公路。一輛載滿土的翻斗車停在石頭前面,司機下來將三排石頭挪到路兩邊,嘴上罵著什么,他們也聽不清楚。福順爺胳膊肘拄地,拿起一個哨子放到嘴邊,一邊吹氣一邊上下拉動下面的木棍。哨子發出清脆愉快的麻雀叫聲。張峰鼓起腮幫,使勁吹氣,同時改變哨子的角度,哨子發出斷斷續續的尖細聲音。福順爺問李維維,說小家伙,你行嗎?李維維模仿他們的樣子試了試,那截柳樹皮根本發不出鳥叫聲,他只聽到粗糙的“噓噓”聲。福順爺說慢慢學,你們記住,一聲是行動,兩聲是不動,三聲就到我這邊來。此時翻斗車開過去,福順爺說咱仨一人擺一排,一定不能被人看到。兩個小家伙彎下身子跑到西面,聽到一聲鳥叫,他們穿過溝子,爬上公路,擺弄石頭。石頭搬在手上,壓得他們抬不起腳。福順爺幫他們擺好這兩排石頭,大家一起躲回麥子地里。
李維維拿出藥瓶子,說賽一場吧。張峰摘下書包,掏出鉛筆盒,放到地上。兩人放入蝸牛。蝸牛慢慢探出腦袋,觸角彎彎的,指向前面。它們爬過的地方留下淺淺的濕濕的痕跡。蝸牛還未爬到終點,一旁飛來一聲鳥叫。他們擺上石頭,回來發現瓶子里的蝸牛逃到外面,散布在周圍的土上、麥稈上,瓶子里一只也沒剩下;鉛筆盒里的蝸牛不知去向。張峰說算了,有時間再去捉。他們安靜地趴在麥田里,有幾只不安分的蛐蛐開始為他們演奏小提琴協奏曲。李維維說他想尿尿。張峰說先得告訴福順爺。他拿出哨子,無論用多大氣吹氣,怎樣改變角度,哨子還是那圈綠色的樹皮包裹的一段木條,沒有變成一只婉轉啼鳴的鳥兒。李維維的小臉通紅,說我要尿了。關鍵時刻,空氣震蕩出清脆的聲音。很快,福順爺那邊響起三聲鳥叫。兩人分開麥稈,鉆到福順爺身邊。張峰像跟老師報告似的,皺著小眉頭,替李維維說明情況。福順爺哈哈一笑,說想尿站起來尿就是了。李維維站起來褪下褲子就尿,水花濺到福順爺的腿上。福順爺沒法攔了,蹲起身子,說老李家的小崽子,以前你爹干過一樣的事兒,我還得換地兒。李維維聽到福順爺說爸爸也這樣過,打算回家問問爸爸。兩人忙了一中午,跟福順爺說去上課。福順爺看看公路的兩個方向,他們兩個也學著老頭兒的樣子,小心地朝兩邊看了看,仿佛電影中的偵察兵在觀察敵情似的。天氣正熱的時候,只有去村子東邊工廠上班的人偶爾騎個自行車經過,間或有汽車駛過,大部分農人躺在家里席子上睡午覺。公路上空蕩蕩的。福順爺摘下他們的草帽,說晚上去十字街領糖。他們走過水塘邊,看到水邊漂著一只土黃色的小木船,兩個光膀子的大人正在水邊收拾一臺柴油發動機。
今晚福順爺只給了他們一人一塊兒糖。李維維麻利地剝開糖紙,將橘子瓣似的糖塊塞進嘴里。張峰把那塊糖攥得緊緊的,問他好吃么。李維維說你又不是沒吃過,甜得很。張峰說福順爺真摳門。說完,他將手中的糖塊兒拋到空中。橘子糖翻轉著落到路邊的屋頂上,嚇得一只睡覺的大花貓跳起來,翹著尾巴躥到墻上。
“福順爺就是吹牛皮,福順爺說我爸也尿在他腿上,吃飯的時候我問我爸了,我爸罵了我一句混蛋,問我聽誰說的,哪有那樣的事兒。”李維維說。
張峰看著那只搖尾巴的花貓,說你爺爺咋說。李維維說爺爺笑了,沒說話。張峰說我覺得福順爺不吹牛皮。李維維問他,明天你還去嗎。張峰撓撓腦袋,說去。李維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有糖吃就去,那樣自己每天的一毛錢就可以攢下或者買其他東西。
李維維總覺得怪怪的,爬滿蝸牛的那些廠房像是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的,就像平靜的水塘表面冒出的一個又一個逐漸膨大的氣泡。他記得去年麥熟的時候路邊生著幾棵粗大的榆樹,勞累的人們坐在樹下休息。那些樹去哪了?第二天他問張峰,張峰說誰知道呢,我看見那些房子的時候,那些樹就不見了,也許跟兔子一樣藏進了窩里。他們走出村子,在水塘邊遇到福順爺。福順爺光著腳丫,褲腿卷到膝蓋上,對著水面指指點點。水面上浮著一只小船,船上站著兩個光膀子的人,一人劃船,一人手握電魚圈的木柄吸魚。水邊的柴油機噠噠地響著,黑色的電線從柴油機前面的發電機那兒彎彎曲曲地爬上小船兒。水中的魚兒被帶電的鐵圈吸過來,無力掙扎。福順爺說你們倆小子先去,晚上領糖吃。張峰仰著臉,鼓起勇氣,說福順爺,一塊糖不夠吃。福順爺嘿嘿一笑,彈了他一個腦邦,說這么小就會討價還價;行,多給。兩人屁顛屁顛地跑到公路邊,抓住路上沒人的機會,將石頭擺好,藏回草叢里。沒多久,石頭便被路過的司機扔到路邊。張峰小聲說路上沒人。李維維雙手枕在腦袋下,說今天他不搬了,要是福順爺說話算數,明天再搬。張峰滑到草坑兒里,翻個身,說他也不知道福順爺是不是吹牛皮。回去的時候,李維維建議到廠房后面捉幾只蝸牛。張峰沒說話,耷拉下眼皮,低頭跟在他后面。廠房朝西的一面墻曬得火熱,他們轉到北面。李維維捉了幾只放進瓶里。
水塘邊柴油機煙囪突突地冒出黑煙。他們走過水塘邊,看到福順爺拎著鐵桶離開水邊。福順爺把桶放到地上,桶里的幾條大魚正吐泡泡,尾巴拍得“啪啪”響。他們跑過來,福順爺問他們,有人看到你們么?張峰說我們藏進兔子洞,除非有人像逮兔子一樣帶狗才能發現我們。船兒靠了岸,一個年輕人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走過來,對福順爺說,叔,坑里找遍了,大魚就這么多,要有大黑魚早電出來了。福順爺沒說話,慢慢走到樹蔭下卷了一顆煙。
一家人在堂屋圍坐桌邊吃晚飯。李維維喝掉碗里最后一口玉米粥,抹了抹嘴,忍不住問爸爸,村子北邊的水塘是福順爺的么。爸爸還沒開口,爺爺眉頭一皺,搶過話來,說你去水邊了?他嚇得不敢說話。爺爺拿著大餅的手放到桌上,他說別去那個水塘邊。爸爸說爹,嚇著孩子了。爺爺把筷子拍到桌上,說那水里有一條大黑魚,福順的一個手指頭讓它咬了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爸爸一笑,說福順叔就喜歡吹牛皮,要不也得不到老牛皮的綽號,那個水塘才多大,能有多少小魚小蝦養一條大黑魚。爺爺朝爸爸一瞪眼,說福順那么大歲數的人了,以前可能沒說過實話,現在還說瞎話么?他從藥鋪出來的時候,手上的紗布讓血洇透了!等爺爺臉上恢復了平靜,爸爸說福順叔的侄子要填了水塘蓋廠子,到時候就知道有沒有大黑魚了。媽媽插進話來,說吃飯就悄悄吃飯,別為了別人的事爭來吵去。飯后媽媽突擊檢查了李維維的書包,將那一瓶蝸牛全部倒進雞籠里。
再見到李維維的時候,張峰拿出三塊糖放在手掌上,遞給他。張峰問他,昨天晚上為啥沒去領糖?李維維覺得自己特別委屈,說還要個屁的糖。說完,他抬頭看看左右,揚手將三塊橘子糖扔向前面。他說蝸牛全讓媽媽喂了雞,以后也不能帶蝸牛回家。張峰拍著胸脯說這點兒小事,包給我了;以后你的蝸牛在我家過夜。李維維眼睛一亮,說作業本你隨便看。
他們走到水邊,柴油機與船都不見了,水面像以前一樣空曠。李維維想起昨晚爺爺說過的話,問張峰:“你見過黑魚嗎?”
張峰說見過,去年夏天在西邊河里洗澡時抓到過一只。
他又問:“黑魚咬人么?”
“咬人,黑魚的牙就是鋸子,專門吃肉。”
他接著問:“福順爺說水塘里有大黑魚,你覺得呢”?
張峰抬起手撓了撓后腦勺,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福順爺不騙人”。
說話的時候,前方的水面漂來一塊黑色的東西。李維維說誰扔進一截木頭。張峰看到隨著波紋浮動的背鰭,瞬間覺得后背挨到了冰塊似的,抓起李維維的手便跑。李維維打了一個趔趄,書包重重地撞擊后背。他問張峰怎么了。張峰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拉著他的手奔跑。來到土道的另一邊,張峰停下來,大口地喘氣。李維維扭了扭書包,問張峰到底怎么了。張峰拔起脖子,胖胖的小手指向水面,說黑魚,大黑魚。李維維打了一個機靈,本能地往后退了幾步。
村子里面靜悄悄的,村子外面也十分安靜。閑來無事的風兒拂過麥田,走過水面,湊個熱鬧,把兩個驚懼的小家伙額頭上的汗水擦干。兩個小家伙一人握一根從柴垛里抽出來的榆樹枝,另一只手舉著磚塊,緊繃臉,戰戰兢兢地挨到水邊。他們投出磚塊。磚塊掉落到黑魚旁邊的水里,濺起水花。半米多長的黑魚像一塊漂浮的木頭,隨著波紋起伏。張峰伸出樹枝捅到黑魚的背上,黑魚身子一翻,側過來。他們兩個嚇得跑出老遠,又慢慢湊過來,用樹枝將黑魚籠到水邊。最終他們確信這條黑魚死掉了,攥緊樹枝將黑魚扒拉到岸上。脫離水的掩護,這個死去的龐然大物依舊散發出令人恐懼的威脅。它瞪著眼睛,張著嘴巴,參差的牙齒嵌在里面,看上去很是兇惡。兩個孩子站在一邊,先用腳踢了兩下,后來蹲下去在魚背上拍了拍。李維維說咱們抬回家吧,到時候一人一半,喂狗。張峰學著大人的樣子,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說先告訴福順爺。李維維特別興奮,這是他第一次得到野物。他毫不讓步,說這是死魚,福順爺不要;你還沒送我兔子,就拿它抵兔子吧。張峰也不知說什么,單純的腦瓜里還想不到黑魚是證明福順爺不吹牛的證據。他認為在這兒放著還不如先抬回去,要讓路過的人看見就得被搶走。他們誰也不敢抱魚頭,最后猜石頭剪子布,張峰輸了,咬了咬薄薄的嘴唇,抱起魚頭。
他們一人抱魚頭,一人抓住魚尾巴,吃力地走進村子。那條黑狽蹲在另一邊的陰涼里,搖了一下尾巴。張峰說快點兒過去。他們的手本來就濕滑,一著急,黑魚從他們手上滑出來,掉到地上,滾到路中間。黑狽猛地躥過來,他們嚇得躲到一旁。他們還沒來得及商量怎么奪回黑魚,其他的狗已經聚攏過來,一陣撕咬,那條大黑魚便只剩骨架了。張峰埋怨李維維,還不如讓它泡在水里呢。李維維不說話,心里非常失落。
他們來到麥田,戴上草帽,搬石頭。今天一人擺兩排,基本上都是福順爺擺的,他們搬不動。他們緊挨福順爺躲到麥稈中,福順爺聞到魚腥味,問他們,你們碰魚了?張峰看看李維維,說沒有,哪有魚啊。福順爺說有的魚是怪物,吃人。兩個小家伙心里清楚,吃人的怪物已經死掉了,就在剛才,那群狗吃掉了吃人的怪物。今天經過的翻斗車很多,車上載滿新挖出的黃土。他們剛擺好石頭藏進麥田,下一輛翻斗車便朝這邊駛來。張峰數了數,說七排石頭。李維維瞄了瞄,是七排石頭。下一次擺上石頭,張峰數了一遍,八排石頭。到中午上課前,公路上擺著九排石頭。這九排石頭整整齊齊地攔在公路上,那些翻斗車只得走走停停。張峰說要是給它們涂成綠色,它們也是豆蟲。李維維覺得沒意思,想快點兒離開麥田。
下午放學后許多學生來到水塘邊看熱鬧。橢圓形的大餅被一車車的黃土咬進去。李維維與張峰混在學生里,看著一輛輛的翻斗車傾倒黃土。有一個同班的女生看到他們,十分驚訝地說你們倆怎么玩到一起了?李維維連忙躲到一邊,張峰“哼”了一聲,揪起女孩兒的一只辮子,說用你管,我們碰巧一塊兒走到這。女孩兒張嘴便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掙脫開,說人家李維維才不跟大笨蛋在一起玩呢。張峰氣得撿起土塊,那個女孩兒早就鉆進人群不見了。他丟掉土塊,也看不見李維維,越發地不高興,好像李維維與那個女孩兒是一伙的,他們一起捉弄他。
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不知什么時候福順爺雙手叉腰站在最前面的水邊,擋住一輛翻斗車。后面的翻斗車全都熄火停下來。福順爺的侄子十分惱火,耐心跟倔老頭說那天您看到了,水里沒有大黑魚。
福順爺說:“你弄個抽水機來,把水抽干。”
福順爺的侄子青筋暴突,說:“老叔,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公路上的石頭是你擺的。抽干了水,讓別人看‘老牛皮的笑話么?”
福順爺很平靜,說把水抽干。侄子無可奈何,說行,現在就調抽水機來。片片紅霞染紅了大地,抽水機噴出的血色澆灌到松散的新土上面,很快滲下去。張峰離開的時候,水塘邊只剩下福順爺一個人和幾輛無人駕駛的翻斗車。福順爺盯著越來越低的水面,連吸煙都忘記了。張峰走出一步便回一次頭,每次他都想走到福順爺身邊,告訴他那條黑魚讓他們搬走了,黑魚被狗吃掉了。當他走進村子的時候,那條黑狽臥在一個門口,根本沒看他。他撿起一塊磚頭,狠狠地丟過去,砸到黑狽的腦袋上。黑狽跳起來,呲牙咧嘴,退到門里,竟沒發出叫聲。他低下頭一路奔跑,穿過幾條街巷,轉過幾個路口,逃回家里。
早上吃飯的時候,張峰從爸爸的嘴里聽到福順爺吊死在水塘邊的榆樹上。爸爸說“老牛皮”這個老光棍兒,吹了一輩子牛,到死也沒忘吹牛,那個水塘,哪能有大黑魚。他匆匆吃了幾口大餅,喝了半碗粥,背起書包出了門。他渾身無力,課間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男生們圍在李維維那里,正玩得火熱,每個人都呵呵地笑著,像從前一樣,拋棄了他。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李維維也十分高興,正在喊“加油”。他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力量,站起來,分開人群擠進去,舉起桌上嶄新的爬著蝸牛的鐵鉛筆盒,用力摔到地上。男生們不知所措,他又拿起幾個裝蝸牛的瓶子,直接扔向敞開的窗戶。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李維維,他跳起來,使出渾身的力氣在張峰的胸口推了一把。張峰重重地撞向后面,把兩個男生撞翻在地。張峰沖過來,抓住李維維的胳膊,與他扭打在一起。教室里一片混亂,一個女生一邊喊“打架了”,一邊跑出教室去找老師……
放學后兩個鼻青臉腫的小家伙一前一后來到昨天的水塘邊。水塘已經不見了,兩臺砸夯機正不知疲倦地在新土上舉起又放下鐵墩子。放眼望去,遠處是無盡的金黃色。一夜之間,那些麥子熟了。村里響起“咚咚”的鞭炮聲,路上行人們匆匆趕去看燒紙活。張峰摘下書包,拿出一個作業本還給李維維。他彎下身子撿起一個磚角,從地上劃出一道清晰的界限。李維維問他,你這是做什么。張峰說我走這邊,你走那邊。李維維哼了一聲,將本子塞進書包,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