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畫出了德國最黑暗的年代
德國新表現主義畫家基弗成長于二戰(zhàn)后的廢墟,他以直率犀利的態(tài)度,游走于保羅·策蘭的詩歌、日耳曼古代神話、海德格爾的哲學和猶太民族的文化,直面沉重而黑暗的歷史,用“贖罪的藝術”表達他對德意志精神的反思。
1945年,德意志民族最黑暗的時代到來。3月,德國西南的邊陲小城多瑙艾辛根(Donaueschingen)已經是一片廢墟,在它的北方,同盟國軍隊正在跨越萊茵河,向柏林進軍。伴隨著轟鳴的炸彈聲,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出生在醫(yī)院的地窖中。不僅僅是座小城,在同盟國空軍的鷹翼陰影之下,整個德國幾乎就是一片滿目瘡痍的大廢墟。戰(zhàn)爭結束后,饑荒、瘟疫相伴而來,數億立方米的廢墟、尸體、砂礫,戰(zhàn)敗國內心的復雜情緒,被摧毀的信仰,整整一代人的德國人內心也成為了廢墟。
基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但他卻迷戀廢墟,而將廢墟本身認為是未來、是一種全新的開始,這成為他作品中的標志性符號,來表達他對國家、歷史的感悟,對民族精神的探討。隨著東西德分裂,往昔的榮光不在,我為魚肉而前路漫漫的心理令德國民眾悲觀不已。希特勒國家社會主義對西方社會的創(chuàng)傷依舊未撫平,被動的遺忘、或是主動抹去這段歷史都毫無意義。他們既因這段歷史而蒙羞其中,又不愿承認自己的罪責,逃避這段歷史。德國當局此時以經濟為重點,整個社會都對此只字不提,對著歷史沉默。

《獻給無名畫家》
基弗與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們打破了這層粉飾太平的幕布。成為最早直面那段黑暗歷史的藝術家之一,他從德國歷史文化的傳統(tǒng)中吸取養(yǎng)分,以表現主義的手法,批判性的反思那場人類最慘烈的戰(zhàn)爭,將繪畫定格為”贖罪的藝術“,從而令大眾正視那段敏感而難忘的歷史。

《不孕的風景》
1969年,24歲的基弗游歷歐洲大陸,并在他認為富有歷史意義的地方行納粹禮,以構成“占領”計劃。他穿上一件在父母家閣樓老箱子里找到的納粹軍服,向歷史的遺跡、向空曠的大海做著這個滑稽、帶有征服意味的姿勢。“它的目的是將被世人禁忌的主題整合起來,在藝術過程中打破那些被人們小心儲藏起來的集體健忘癥。”但他絕非單純的引發(fā)大眾的情緒,在那個與納粹有任何相關的信息都會被封殺的時代,回避這一段黑暗的歷史顯然毫無意義,集中營、猶太人的尸骨猶歷歷在目,因此他更希望能直面人類藏匿于心底的退縮與逃避。
在《瑪格麗特》與《蘇拉米斯》中,基弗以保羅·策蘭的代表作《死亡賦格》入畫,選用了末尾最后一句“你金發(fā)的瑪格麗特和你灰發(fā)的蘇拉米斯。”金色的瑪格麗特象征日耳曼民族,而灰發(fā)則代表猶太民族。瑪格麗特是《浮士德》中的人物,因愛上浮士德毒母殺子而受到牢獄之災的悲劇人物,她拒絕浮士德的營救,而愿為自己的罪孽接受懲罰,這與德國為二戰(zhàn)后贖罪的命運有著相似的道路。

《瑪格麗特》

《金發(fā)的瑪格麗特》


《蘇拉米斯》
而《蘇拉米斯》則是象征猶太民族的悲劇命運。蘇拉米斯是猶太圣歌中所羅門所追求的女性,策蘭將其視為猶太人的代表。基弗以此創(chuàng)作了一幅令人倍感壓抑恐懼的畫面,當猶太人的圣歌回蕩在黑暗幽閉的恐怖城堡中時,一如當年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囚禁于納粹的集中營中,千年來災難深重的猶太民族,它的文化、它最美的詩歌都無濟于事,在這恐怖的城堡中如同牲口一般被集體屠殺——你灰發(fā)的蘇拉米斯。
在基弗早期的繪畫中,有大量來自北歐、日耳曼古代神話為題材的作品。這源自他1974年前往挪威的尋根考察中所感,這幅水彩作品《父親允諾我的一把劍》正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講述《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的故事,戰(zhàn)神沃坦允諾給他的兒子西格蒙德一把戰(zhàn)無不勝的寶劍,但這并沒有給兒子帶來好運,在他兒子死后,沃坦用自己的長矛擊毀了這把劍,但他的孫子尋找到了這把劍并重鑄一新,戰(zhàn)無不勝的武力反而代表著新的悲劇開始,一如二戰(zhàn)開始前那同樣戰(zhàn)無不勝的德國軍隊。
與古希臘神話相反,日耳曼的神話充滿血腥與戰(zhàn)爭,天與地在本質上都是苦痛的,厄運從世界創(chuàng)始伊始就已成為定數,正如生命總是伴隨死亡一樣,諸神與勇士皆是好戰(zhàn)的,英雄般的悲壯死亡成為神話的主題,以致最終末日審判降臨,天崩地裂,但英雄們始終無所畏懼,當邪惡力量、正義力量都被摧毀之后,一切在廢墟之上重新開始。這令德國人世代相承著對戰(zhàn)爭與英雄、悲劇性死亡的特殊崇拜。在1976年的油畫《瓦魯斯》中,描繪了德國戰(zhàn)爭史上第一次大勝。在條頓堡森林,日耳曼民族首領阿米尼烏斯設計將羅馬將軍瓦魯斯帶領的羅馬軍隊引至條頓堡森林中全殲,這成為了他多次繪畫的題材,以映射這個民族根深蒂固的武力崇拜,以希臘、羅馬為代表的地中海文明成為了歐洲文化的架構基礎,但是德國,卻少有受到它們的滲透與洗禮。

《處世之智》

《回歸》
長期以來,德國的哲學家、思想家統(tǒng)領著世界的思想。但正是這樣理性而思辨的傳統(tǒng)卻將整個歐洲兩次拖入了戰(zhàn)爭,在代表著德國人戰(zhàn)爭榮譽的條頓堡森林,卻由德國歷史上的先賢們的面容構成,仿佛象征著整個國家文化的根基。在這張普通人無可逃避的巨網中,當畫面中心代表戰(zhàn)爭的火熊熊燃燒之后,他們引以為豪的文化正在把德國人引入浩劫中。
除神話、宗教外,哲學亦是他作品的表達范疇,這其中尤其受到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在海德格爾看來,個體是世界的存在方式,人類與世界時相互作用而存在,即海德格爾的四方學說。而在基弗的作品中,他以一個如同巨型金字塔般的而建筑為畫面,也如同一個謎一般的東西,體現著他對四方學說:天、地、人、神所組成的世界的理解。
同時,基弗也是一個相較感性的人。“心靈是世界和生命的鑰匙”,在基弗看來,藝術有兩個作用,一是用非科學的方式重新解釋、發(fā)展、認清這個世界。二是解釋人與自然之間“微妙”的關系,這種關系應當是相互依存而不是“人定勝天的”。但即便如此,基弗的畫中也常常充滿了無意義與虛無感。海德格爾曾說過:“人類不是存在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看護者。”這在基弗的《回歸》中體現的尤為明顯。在西方文化中,認為整個宇宙源于“無”,但這與上帝的存在相悖,上帝在“無”中創(chuàng)造了整個世界,那么上帝本身與無又是怎樣的關系呢?因此出現"回歸論",即上帝是向自己本身內部縮回,也就是退出世界萬物,為他創(chuàng)造的的世界騰出空間,畫面中間,存在著一個小水塘,或許這就是基弗認為上帝退出世界萬物,回歸“無”的道路。
哲學、神話之后,他以德國人的身份開始關注猶太民族的文化,并探尋猶太教的思想歷程。1984年,他前往以色列開始實地考察,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了《逃往埃及》《海獅行動》等作品。在《逃亡埃及》中,他以舊約《出埃及記》為藍本,再現了猶太人的逃亡之地,這副攝影作品拼接而成的作品分為上下兩部分,象征著天堂與人間兩界,上方是耶和華的云彩,耶和華在帳幕之中指引以色列人前進。
《出埃及記》后,基弗創(chuàng)作了《海獅行動》,作為二戰(zhàn)中德國政府英倫三島的軍事計劃,“海獅行動”因綜合條件無法實施登陸戰(zhàn),而試圖通過大規(guī)模空中轟炸令英國投降,最終大敗英國而成為歷史長河中的碎片。基弗天才般的將猶太人與德國人的精神世界進行統(tǒng)一,將納粹德國至關重要的軍事行動與摩西率領以色列人過紅海的典故融合在一起,歷史已經證明希特勒不是尼采的“超人”,但摩西卻是以色列人真正的英雄。

《逃往埃及》

《海獅行動》

《每個人都在他自己的蒼穹下》
2001年,女導演菲亞·菲尼斯憑借著她創(chuàng)作基弗的紀錄片《故城草木深》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很多觀眾看完后都認為:“沒看電影之前,只知道基弗是個偉大的畫家,看完電影之后,才知道他為什么偉大”。《時代周刊》則評價基弗是“同一時代大西洋兩岸最卓越的藝術家”,可謂是受到世界的廣泛認同。但與此同時,基弗也是受爭議最多的藝術家。雖然他直率犀利的反省二戰(zhàn)德國歷史,但卻被質疑對納粹立場曖昧,并被認為是以我國之恥,贏得文化地位,而對于普通觀眾,他的作品并不友善,常常涉及西方早期神話、煉丹術、宗教,所傳達的觀念晦澀難懂。但這不會影響基弗的歷史地位,他將與他的新表現主義同仁們一并被記入美術史中。
表現主義作為德國本土誕生的藝術風格,自1905年橋舍誕生后的百年里從來未有間斷。這個由藝術史學者推動的藝術流派與其他風行世界的藝術風格如印象派、野獸派等有著本質性的區(qū)別:它不是一個視覺運動,而是為了表達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存在。其精神內核可以上溯至早期的哥特式藝術,哥特作為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早期為野蠻、落后、愚昧、怪誕的代名詞。在這樣的傳統(tǒng)之下,如果說誕生于地中海沿岸的藝術是拉丁式的、古典的、理性和諧的、光明的,在形式上忠于自然與科學的,形成一種理性傳統(tǒng)。那么北方的哥特式傳統(tǒng)是超驗的、迷狂的、有宿命感而悲愴躁動,十分陰郁。他們在藝術上反對對自然的具象描繪,而追求象征主義。
正因此,當印象派大行其道,成為世界性藝術流派時,這令法蘭西常年的宿敵,德國本土畫家們感到了威脅。他們不再滿足德國只是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希望從日耳曼民族文化中尋找到自己的根源,他們不滿足德國現代藝術一味追隨印象派,而認為德國藝術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精神氣質,這是表現主義誕生的心理機緣。
隨著二戰(zhàn)結束,藝術亦被戰(zhàn)爭所改變。美利堅成為了世界政治、經濟中心,強勢的國力改變了藝術的現狀,哪怕歐洲有著千年的藝術傳統(tǒng)。在這樣的背景下,根治于德國本土文化的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們以德國的方式去緬懷歷史與抵制美國的干涉與影響,消除消費文化、商業(yè)社會對民眾內心庸俗化的改變,而傳承德意志民族本身對身份的訴求。而他們所受到的兩次精神創(chuàng)傷:第三帝國失敗、東西德分裂,也令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們更加關注民族、國家、藝術形態(tài)。
然而同樣備受苦難的中國卻并沒有誕生一個有影響力的、根植于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藝術流派。在當代,文化上基本成為了西方的仆從,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文化邏輯,形成具有獨立價值的文化主體,在未來,世界文化舞臺將無中國一席之地。P
HE pAINTED THE DARKEST ERA OF GER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