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吉祥
細雨綿綿,敲打在野戰帳篷的迷彩篷布上,時緩時急。大戰初歇,曾經一度響徹終日的防空警報聲、火炮怒吼聲戛然而止,陣地上的一切突然都安靜了下來。廣袤的防空兵演習陣地上除了坑坑洼洼的積水,到處都是被各式車輛碾軋過后的泥漿。
風來了,撼動著樹梢東搖西晃;雨來了,沖出大地一道道的溝溝坎坎。只有一排排的野戰帳篷還安安穩穩的,雨聲唰唰,仿佛是在對著極度疲倦的勇士們喃喃細語,睡吧,睡吧,這里是你們溫暖的港灣……
這樣的一幕,對于長年累月野外駐訓的官兵來講,似乎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那些曾經一臉書生氣、滿腔豪情血的十七八歲少年,過了最初那股新鮮勁,在風吹日曬、雨雪風霜中,漸漸地厭惡了那頂狹小的野戰帳篷,厭惡了其中粗糙簡陋的生活,懷念曾經水電暖俱全的種種舒適,懷念那些在常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簡單生活。
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老班長總會這樣寬慰新兵蛋子們。到后來,我們也便漸漸接受了。生活,還是生存?是啊,駐訓畢竟不同于住訓,古往今來,當兵打仗談何舒適安逸。在這四處散發著汗水與泥土氣息的野戰帳篷下,終于有一天,我們沉下心來,開始慢慢品味,用心感受大自然的細微變換,才發現野戰帳篷下的春夏秋冬,原來別有洞天。
我從一名地方大學生參軍入伍,短短幾年間,先后參加了大大小小的各類演訓任務,野戰帳篷始終形影相隨。從南國天氣潮熱的鹽堿灘涂,到大西北蒼涼的荒漠戈壁灘,從群山疊翠的革命老區到海風徐徐的金色沙灘……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野戰帳篷遮風避雨,風餐露宿的官兵們才更加堅定了四海為家的底氣。
在這里,四季輪回所帶來的任何細微變化,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放大,夏如蒸籠,冬似冰窟……連一向喜愛獵奇歷險的我,都感覺從未如此地親近自然。各式的野戰帳篷,已成為我心目中基層部隊一張閃耀而獨特的名片。
難忘那一年,畢業下連后,第一次跟隨部隊參加拉動演練,恰是風沙肆虐的初春。第一次聽著滿世界的風沙聲,聽得心頭發顫。北風呼嘯,卷著不大不小的沙礫,噼里啪啦地抽打在篷布上。厚實的篷布,風中竟像一片薄紙,飄搖不定。細微的沙粒簡直無孔不入、無處不在,被窩里、耳郭中、飯菜里,令人不勝其擾。
這次行動中,我終于真真切切體驗了一把“車輪上的帳篷”。火炮牽引車的車廂中有幾塊結實的木板,兩頭搭在車廂骨架上,形成上下兩層。平時放著各類戰備物資,到了晚上人員便能睡在上面。演練的第二天,半夜時接到命令緊急轉移陣地。官兵靠著微弱的手電光,將各類物資稍加規整,短短半個小時內,車輛發動,全連開拔。戰士們開玩笑稱,似乎這比“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還要灑脫。而我,滿腦中所能想到的只有四個字:枕戈待旦。原來野戰帳篷不單單是休息的地方,更是我們戰斗的陣地。
是夜,雖然車廂用篷布嚴嚴實實封了起來,可是第二天一早醒來,車廂內還是落了一層黑色的粉塵。掀開一扇車篷布,不遠處一座煤場解開了我們心中的疑惑。最后任務結束時,全連官兵人人臉上都像是化了濃妝,黑眼圈、黑眼袋、黑眼影……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讓人忍俊不禁。
夏日的野外駐訓場,似乎最難熬。尤其到了中午,帳篷內熱得像個蒸籠,置身其中,一會兒便能蒸得渾身澆過水一般。但也似乎印證了那句禪語,心靜自然涼。即便如此,可還是有不少官兵只要頭一靠枕便能打起呼嚕,讓人羨慕不已。
當然,最大的驚喜莫過于一場清清爽爽的大雨。猶記得濰北某炮兵靶場上那變幻莫測的天氣,有時西邊晴空萬里,陽光刺目,東邊卻烏云壓城,雷聲隆隆。訓練場上鳴金收兵后,戰士們貓在帳篷下,聽著雨滴的敲打聲不斷地變換跳躍,時而急如戰鼓,酣暢淋漓,時而驟然停歇,沒了聲響,又猛然間如傾盆而注,惹得戰士們齊聲納悶,從帳篷的門簾中探出腦袋,看見外面淅瀝瀝的雨絲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閃著銀光,分外明顯……這樣的奇異景觀,讓人嘆為觀止。然而,一場陣雨似乎并不解渴,龜裂的大地呼喚著更為猛烈的暴風雨。
野戰帳篷,還是官兵們不可或缺的文化場所。晚飯過后,大帳篷內安上投影儀接上音響,一場別具風格的音樂會便開始了。粗獷的歌喉,卷起一股濃濃的荷爾蒙味道,迅速打破了陣地上的寧靜。即使再委婉深沉的情歌,也可以被戰士們唱出慷慨激昂。或許歌聲并不優美,或許根本就不在調兒上,可誰會在意呢?臺上聲嘶力竭,臺下起哄互動,有人捧著一束不知名的野花,跳上舞臺,頗為大方的索取擁抱。一向嚴肅認真的戰士們,竟然展示出如此青春活潑、熱情似火的一面,讓人大跌眼鏡。
但戰士們也有深情而莊重的時刻:“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可愛的家鄉,英雄的人民站起來了……”晚會中,當一名沉默寡言的戰士用略帶方言的口音,磕磕絆絆,而又十分虔誠地歌唱祖國時,全場起立,輕聲地合唱了起來。歌聲透過夜幕,傳出去了好遠好遠……
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過了九月份,便到了整個野外駐訓最為舒爽的季節。晝間陽光通透而充沛,到了夜里,晚風徐徐,吹走整個盛夏都揮之不去的汗膩,以及種種煩躁和不適,整個人仿佛都泡在了清涼的山泉中一般。訓練了一天的戰士們抱著厚厚的棉被睡得格外踏實。
沒有了城市的嘈雜喧囂,拋下一切浮心雜念,醉心傾聽秋蟲奏鳴,成為秋日里最為愜意的一件事情:晚飯后,演習陣地上熟悉的一切慢慢地湮沒在夜色之中,隱匿在帳篷周邊草叢中的蟲兒們便開始活躍起來,幾聲怯怯的試探音很快便引出起起伏伏、酣暢淋漓的蟲鳴聲,時而湍急如瀑布飛流直下,時而閑散慵懶如細雨滴落芭蕉葉,時而雋永委婉如潺潺小溪流水……夜里總會有調皮的蟈蟈、“油葫蘆”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黑暗中肆無忌憚地蹦跳。躺在帳篷中,當你還在沉醉之中時,或許它會不小心跳到了臉上,讓人抓狂不已。
一年深秋的實彈演習中,睡在同一個帳篷的小戰士告訴我,白天連續實彈射擊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夜里睡不好,總感覺隆隆的炮聲,甚至連夢境里也都是炮火連天的景象。我教他一個土法子,試著睡前聽一聽這“天籟音樂會”吧。小戰士照做,果然奏效。我和他開玩笑道,那可要好好感謝那些辛勤的“音樂家”們。endprint
當然,如果要細數各類野戰帳篷的種種特點,恐怕要數冬用帳篷最是別具一格。到了寒冬臘月里的野營訓練期,部隊因為需要連續徒步行軍,甚至翻山越嶺,單兵攜行帳篷便取代了笨重繁瑣的班用帳篷。樹林中、村落旁、溝壑間……總之,找個能避風、有水源的地方便能安營扎寨。除了制式單兵帳篷,我們還需要自己動手,用雨衣、樹枝、干草等搭建起形態各異的帳篷,甚至有時還會挖貓耳洞,鉆地窖。各式各樣的帳篷,大大小小,依地形而建,雖不美觀,卻也壯觀。
安營扎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埋鍋造飯、補充體力。干柴澆上點汽油,經風一吹,火苗便能猛地躥起很高,映得人臉紅彤彤的。幾個人直勾勾地盯著鍋里,透著一種餓狼般的眼神。那種混合著柴木和汽油味道的飯菜香,對于饑腸轆轆的我們來說,實在難以抵擋。一個熱乎乎的饅頭,握在手心,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過度饑餓,還是過于激動,整只手都顫抖不止。經過一陣狼吞虎咽,轉眼間所有的一切被橫掃而光。不少剛剛下連的新兵感慨地說,長這么大了,卻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饅頭,怎么就那么香呢?是啊,沒有人去告訴這些新兵,但是他們卻已經深刻體味到了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只有吃得下苦,才能懂得了甜。
夜宿雪窩。單單這幾個字眼,想來便冷冰冰的。傍晚時分,部隊行軍至魯中群山腹地時,天降大雪,只好在半山腰間一處背風的閑置農田中安營扎寨。戰士們清理出一小塊空地,然后鋪上厚厚一層樹葉,等單兵帳篷搭起來,再圍上一周遭的玉米秸稈。軍被睡袋蓋大衣,一開始感覺還算踏實,可到了下半夜,便被徹底凍醒了。聽著雪花輕盈地飄落在帳篷上,窸窸窣窣,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一塊積雪緩緩地滑落下來。這才想起了大詩人岑參的那句詩,“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寒冷,從未如此真切,恍惚間不禁使人發問,我們是活在千年前的那片邊塞大漠里嗎?漫長的一夜過后,清晨打開帳篷時,天空已經放晴,金燦燦的晨光讓人癡迷,部隊踏著積雪,伴著鏗鏘的軍歌又出發了……
遠離城市的霓虹,遠離親人的溫暖,在荒無人煙,甚至陌生險惡的土地上,勇士們用青春書寫自己的輝煌篇章。“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曾經一首首讀來令人熱血賁張的軍旅詩詞,豈是文采斐然便能寫就的?那不過是將士們甘灑熱血、征戰沙場的真實寫照。
有人說:命運中一切不痛快的事都會由愉快來補償。駐訓枯燥、苦悶,可當你走進戰士中間,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天真爛漫的笑臉。十七八歲的他們,有心事,卻會在一點點收獲中漸漸地沖淡。青春就是這樣美好,他讓你無須理由便快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