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瑩瑩
[摘要]翻譯規范理論具有歷史性、動態性等特征,通過考察同一作品不同時期譯者遵守翻譯規范的表現,可以進一步深入了解翻譯過程和翻譯作品。同一作品不斷被譯介,這是時代發展、翻譯規范流變的要求,經典重譯具有一定的必要性。本文基于圖里和切斯特曼的翻譯規范理論,對比闡釋了《快樂王子》不同時期的兩個漢譯本,以探求翻譯規范對譯者和譯本的影響。
[關鍵詞]翻譯規范 《快樂王子》 譯本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6)16-0077-02
一、翻譯規范理論
The Happy Prince是英國著名作家王爾德的童話作品,故事動人,文字優美,充滿意趣與諷刺。最初由周作人譯為《安樂王子》,收錄在周作人與魯迅1909年合譯的《域外故事集》中。解放前后,王爾德童話被反復譯介,其中巴金先生的譯本廣為流傳。巴金的譯本出版于1948年,并幾經修改再版,深受廣大讀者喜愛。
翻譯規范理論的創立者Toury認為,規范是“一個群體所共有的價值和觀念”,是“運用指示”,是“作為評價實際行為的標準”(Toury,1995:54-55),翻譯過程主要受到預備規范、初始規范和操作規范的制約。Andrew Chesterman(1997)進一步發展了圖里的翻譯規范理論規范,強調規范是屬于某一歷史階段的特定現象。切斯特曼將規范分為期待規范和專業規范,后者包含責任規范、交際規范和關系規范。
本文綜合圖里和切斯特曼的翻譯規范理論,選取周作人1909年譯本《安樂王子》和巴金1948年譯本《快樂王子》為比較對象。對兩個漢譯本的對比研究將從譯本對原文的抉擇、翻譯方法的取舍及文本語言規范入手,以探究翻譯規范理論對翻譯過程和翻譯文本的詮釋力。
二、預備規范和責任規范
圖里的預備規范認為,翻譯政策決定翻譯文本的選擇。切斯特曼(1997: 68)的責任規范指譯者要忠誠于委托人和目標讀者的責任。也就是說,預備規范和責任規范都影響翻譯選材。
原作講述了生前無憂無慮的快樂王子死后憂心人間疾苦,和燕子一起無私助人的故事。王爾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對當時社會丑陋的批判,對窮苦民眾的同情,以及對王子和燕子自我犧牲的贊揚。
周氏兄弟于1909年出版譯作《域外小說集》,收錄三十余篇短篇小說譯作,《安樂王子》被收錄在第一篇。周作人關注個體生命,看重原作“特有人道主義傾向”(周作人,1936:330),并喜愛王爾德童話的唯美。The Happy Prince寓含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審美價值成為周氏兄弟翻譯選材的原因之一。其次,他們選擇域外短篇小說,是為了引進西方“異域”的文化。在1921年新版《域外小說集》的序中,魯迅介紹外國新文學的動機是“轉移性情,改造社會”,并明確指出翻譯的目的是引入“異域文術新宗”,因此譯文的目標讀者是開明知識分子而非兒童。
而回顧周作人譯作產生時代的翻譯規范,不難發現譯本并未遵守主流的翻譯政策,原作的人文主義精神、審美價值與時代需求錯位。1895年甲午戰敗后,人們不滿足學習西洋技術,了解西方政治、哲學思想的想法日愈強烈,因此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翻譯高潮出現,大量外國作品被譯介。有學者總結,“從1895年到1910年,從自然科學的翻譯轉到社會科學方面,同時也是譯述西洋文學的開始”(王克非,1997:67)。這一時期,大翻譯家嚴復是介紹翻譯西洋思想的杰出代表,翻譯了許多西方社會科學著作;林紓則占據文學翻譯的主流地位,題材上涉及政治小說、科幻小說、偵探小說等等,旨在開民智、娛民眾。同時,林譯小說采用了中國傳統小說的章回體形式,迎合傳統讀書人的喜好。文本的選擇和改良迎合當時社會政治文化需求,這正是林紓的翻譯大受歡迎并引領風尚的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盡管周氏兄弟同樣抱著改造社會的期冀,但《安樂王子》體現的唯美主義和對人道主義精神的訴求與時代的現實需求錯位,周作人借助翻譯對文學藝術的追求與當時社會政治語境格格不入,從責任規范來說未滿足晚清知識分子的期待;習慣章回體長篇小說的讀者也難以接受短篇小說的形式。無論周氏兄弟初衷如何,譯本背離了主流翻譯預備規范和責任規范,備受冷落。
巴金的譯作是發表在抗日戰爭勝利以后,國內正處于內戰時期。巴金在1947年《快樂王子集》的后記中提及自己的翻譯動機,一是重視兒童讀者的閱讀需求,巴金寫道“為了給上海朋友們辦的《少年讀物》月刊寄稿,我想起王爾德的童話來”,并認為王爾德童話適合兒童和成年讀者閱讀;二是啟迪民智、改造社會。王爾德在原作中對社會制度的控訴與巴老的訴求不謀而合,也暗自迎合了當時的時代需求。由此可見,巴金的翻譯是掙扎在語言兒童化和反映社會現實中間的,譯作對社會丑陋現實的影射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容易引發讀者的共鳴。
三、初始規范
圖里認為,翻譯是遵守源語規范和目的語規范的行為,這兩極為譯文忠實于源語的“充分性”和忠實于目的語的“可接受性”,譯作可處于兩極形成的連續體中的任何一點,因此初始規范決定著總體的翻譯方法。同時,翻譯政策也影響著翻譯方法的取舍。
由于清末民初的文學翻譯旨在啟迪國民、愛國圖存,這一時期的初始規范具有目的語文化規范傾向。如嚴復譯《天演論》時,“對原作或增添、或刪減、或替換、或改寫,甚至為發揮、為達自己之旨而不惜改造原文,其譯文之信也就有限了”(王克非,1997:67)。雖然嚴復本人主張“信達雅”,他的譯文遠談不上“信”,林紓也是如此,但勝在文筆優美。當時主流社會(譯者、讀者和批評家)普遍接受這種“譯意”和“達旨”的翻譯策略,譯作向“可接受性”靠攏。相反,周氏兄弟提倡直譯,在《域外小說集》的舊序中他們明確了其翻譯宗旨:“迻譯亦期弗失文情”。因此譯作強調“充分性”而非“可接受性”,這與當時目的語傾向的初始規范相背離。
隨著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和白話文的倡導,同時兒童文學翻譯越發貼近兒童讀者,譯者行文普遍使用白話文,尤其是針對兒童文學,“譯筆務使淺顯,使適宜于才讀過幾年書的孩子的自閱”(徐調孚,1926)。巴金的譯作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相比周譯,巴金的譯作更靠近“可接受性”,也更順從當時的初始規范。
周譯對原文無任何改動,相對于當時流行的翻譯策略“意譯”而言,忠實直譯,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譯文的流暢表達和行文文采,對當時見慣了華麗文筆的讀者來說,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和心中的隔閡。在《域外小說集》再版序中,魯迅也坦承“我看這書的譯文,不但句子生硬,佶屈聱牙。”總之,周氏兄弟的文學觀念過于超前,直譯的翻譯策略背離了占據主流地位的“譯意”和“達旨”翻譯策略,備受質疑,這一方面體現了周氏兄弟對主流翻譯詩學的挑戰和在探尋新興規范上的嘗試,另一方面也解釋了其不受歡迎的原因,《域外小說集》出版后,一共只賣出40本。
巴金本人信奉“信與順”的翻譯準則,他在《一點感想》一文中認為:“我覺得翻譯的方法其實只有一種,并且沒有‘直譯和‘意譯的分別。好的翻譯應該都是‘直譯也都是‘意譯”。以上譯文采用的就是直譯加意譯的翻譯方法,既重視原文內容和表達,同時盡量使譯文遵從目的語文化和表達習慣,更多地采用了兒童文學偏愛的疊音詞和副詞,突出了童話的生動性和趣味性。文筆流暢,替讀者掃除語言文化障礙,如對外來詞“weathercock”的處理,直譯為“風信標”,并給出譯注“或譯定風針”,使對此不熟悉的中國讀者有所聯想,成功實現信息的傳遞,拉近了作品與讀者的距離,適合普通民眾和兒童讀者閱讀,是對當時初始規范的遵從。
通過對兩個譯本遵守初始規范情況的分析對比,我們發現,預備規范和責任規范決定了翻譯方法的選擇,是否遵從時代的翻譯初始規范直接影響譯本的接受和流通,影響其翻譯目的的實現程度。
四、操作規范
圖里認為,操作規范是譯者在實際翻譯過程關于譯文呈現做出的具體決策,被分為母體規范和篇章語言規范,其中后者涉及對詞匯、句子、段落、修辭手段等微觀層面的處理。
翻譯用語是操作規范中篇章語言規范的重要體現方式之一。清末民初的翻譯文體有三種:一是以林紓為代表的文言文,二是以包天笑、周瘦鵑、陳嘏為代表的淺近文言,三是以伍光建、吳梼為代表的白話文體。(郭延禮,2000:83)在新文化運動前,主流的文學翻譯采用林紓等人文言意譯的方法。但周作人的翻譯用語更加古雅,必然導致艱澀難懂甚至“詰屈聱牙”。而且由于使用古奧的文言文,《安樂王子》“背叛”了王爾德原作清麗的語言風格和情節生動、道理淺顯的特點,造成形式與內容的不協調,也將讀者拒之門外。
而且隨著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使用白話文進行創作、翻譯已成為新興趨勢,并開始逐漸取代文言文成為主流。如魯迅發表白話文小說《阿Q正傳》,郭沫若出版詩集《女神》,廣受歡迎,白話文學蓬勃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下,巴金《快樂王子》的譯文本著改造社會和服務兒童的宗旨,使用白話文,文筆淺顯易懂,這種翻譯用語順應了時代翻譯規范,也服從于翻譯目的和翻譯對象。
五、結語
通過對The Happy Prince兩個漢譯本的對比研究,本文探討了圖里和切斯特曼的翻譯規范理論的可操作性,發現翻譯規范理論能幫助我們更全面地考察翻譯過程和翻譯作品。總的來說,巴金的譯文遵守了當時的翻譯主流規范,周作人的譯本則相反,屬于譯者個體的早期翻譯實踐,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其改造國民的翻譯目的、對人文精神的追求仍值得肯定和學習。翻譯規范具有歷史性、動態的特征,譯作相應也要順應時代發展,經典重譯具有一定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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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