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在《影的告別》中刻畫了一種獨特的精英形象,他生存于明暗之間,在徘徊中追尋自我內心的沖動和本能,以自我犧牲的方式反抗絕望,是一位悲劇式的英雄,“影”所代表的精神,體現了魯迅那滿懷孤絕感的精英主義思想。
關鍵詞:《影的告別》;魯迅;自我意識;精英主義
《影的告別》創作于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八日《語絲》周刊第四期,后收入《野草》。期間正值魯迅精神上的第二個寂寞苦悶的時期,《新青年》的解體、兄弟的失和、官司的失利以及身體的病弱使魯迅的內心感到異常的痛苦與寂寞。“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飄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魯迅在這樣的心境下創作出的《影的告別》充斥著大量的隱喻,被認為是魯迅《野草》中最難讀懂的一篇,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方式,也是一種認知模式,魯迅在文中創造性的記錄了“影”對“形”的獨白,利用這種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荒誕獨語來表達自己的強烈的感受——一種對精英主義的宣言。
如果把“影”視作魯迅潛意識里的精英形象,那么“影”出現的時刻就可視作精英誕生的社會環境。人只有在進入深度睡眠時才能達到“不知”的狀態,這是一種完全放松毫無戒備的狀態,使那些潛意識得以浮現,夜的漫長與漆黑給了“影”絕對的自由,那些白天壓抑的話語得以在此刻宣泄。精英就是在群眾的無意識中獨自醒來高昂,打破這寂靜與安寧的人,魯迅眼中的精英是帶有破壞精神的,他們打破固有的秩序,反抗世俗,發出自己的聲音,以喚醒民眾。像摩羅詩人一樣,這些精英對于傳統的世俗與政治家來說,是惡魔,他們“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 中國的精英多是誕生于政權的更迭和變動的時期,在文化思想控制的間歇期,這些天才方能將自己的才華展露于世間,否則在政治“光明”的白天,精英的出生便意味著死亡,“性解(Genius)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攖我,或有能攖人者,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
“影”不愿去三個地方:天堂、地獄和黃金世界。而原因是一致的:有我不樂意的在那里。而“影”所不愿去的地方,恰恰是“形”想要到達和最終一定會到達的地方,所以“影”近乎殘忍的對“形”坦白:“然而你就是我不愿意的”。“影”是帶有鮮明的個體意識的,他不愿再做“形”的附庸,選擇與“形”抽離,其原因是為了最大程度保持自己個性和思想的獨立。在《文化偏至論》中魯迅尊崇“獨立個人”的立場,認為19世紀西方有重“物質”和“眾數”兩個弊端,學習引進西方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需要去其糟粕,“若誠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 “排眾數”其本質就是堅持自己獨立的個性和人格,“意蓋謂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 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 然而人作為一個社會性動物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是十分困難的,特立獨行超脫世俗,這恐怕是魯迅本人也難以做到。人之所以為人,很重要的一個特征便是社會屬性,而成長就是社會屬性的不斷強化,在這個過程中,按照社會的要求穩步向前可獲得中庸的日子,而當自身的意志與社會的要求發生沖突時,是選擇社會的規范還是個人意志的張揚?越是要活的個性,越是要付出辛勞,所謂精英也很難做到,但他們卻可以做時代的先行者,以自己的聰慧開辟出另一種存在于社會的方式,只是無耐,大多數人都在其中走向了虛無。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在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魯迅用“影”的告白向我們展現了精英在面對理想與現實巨大沖突時的心理活動。“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魯迅眼中的精英并非圣人,在面對未知的選擇時,這些精英與常人一樣會迷茫,在黑白之間搖擺,然而這不等同于麻木,而是在迷茫之中將思考的權利交還給自己,一個是吞并,一個是消失,“影”在徘徊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黃昏”和“黎明”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兩個時間點,一個象征著一天的結束,一個代表則新的一天的開始,然而在“影”看來,這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宣告他的終結,“影”的離開是一場毫無準備的遠行,不知終點也不知具體的時刻,為的只是向絕望反抗。“朋友時候近了,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不想”“不愿”“不如”三個意動詞的使用,充分的表達出了“影”眷戀中的突圍,“影”的放棄是走向一無所有,走向個人的孤單與彷徨,在無人處徘徊。這種告別,也可以看作是“個體”與“集體”的告別,隱含著個體對于集體的最大程度的質疑和拋棄,吐露一個意欲脫離外界的束縛,探求另一個生存世界的心愿。“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一探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在各類標榜著各種光明的戰斗中,魯迅曾全身心的奮斗過,然而,最終卻又是落得一個人前行,真正的絕望來自希望的破滅,既然集體這外在的“形”是這般的飄忽不定,作為個人精英的“影”也再難忍受跟隨帶來的不安和絕望,與其同形偕行,不如“獨自遠行”,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焚身以死,以絕望之“行”來見證人生。
然而作為一個“影”對于絕望的反抗并不是尋找希望,“黑暗會吞并我,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明知前方是一片虛無卻仍要決絕的離開,作為一個“影”它厭倦了像是墻頭草一般的在明暗間搖擺,再也無法忍受被外在的各種力量所驅動,所以他要掙脫,選擇“在黑暗里沉沒”。“影”要沉沒在黑暗中,實際上是與黑暗共融。這種單純的“黑暗”給了“影”獨立的空間,他不必再依附于“形”,給了他足夠的自由來關注自己的內心的呼喚,“我愿意只是黑暗”,因為在黑暗之時才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回顧過去的種種,審視這些帶著虛偽面具的人,做一個惡魔,大膽喊出那些大家熟識但不敢說的真理,在黑暗的世界里踽踽獨行。“絕望”是真實的,對“絕望”的反抗作為一種生存態度賦予了孤獨的個體以意義,這種“反抗”不是對“希望”的肯定,而是個體的自由選擇。而光明是什么呢?光明是使“影”消失的地方,光明要仰仗于太陽,這光常因外界的天氣而變化,這便導致了時有時無與搖擺不定。這光明是集體鼓吹的各種希望,而作為一個曾經熱忱跟隨的“影”,已然厭倦與困乏,失去了對于光明和希望的幻想,再也不寄希望與外在的政治斗爭,而是回歸自己的內心,將自己的全部靈魂歸還給自己。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1925 年,魯迅在給許廣平的《兩地書》中曾經這樣寫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反抗,所以很多偏激的聲音。” 言有易言無難,魯迅將“黑暗與虛無”視為“實有”是一種對個人意志的堅持。虛無主義絕不只是一種墮落現象,“影”這種虛無化正是反虛無,因為在這種虛無化中,一種新的肯定誕生了: “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這也便是尼采在“精神之三變”中所謂“失掉世界者要復得他自己的世界”,這是一種“神圣的肯定”。
“影”所代表的精英是悲劇英雄,是紛繁世界中的過客,也是那些歷史中的無名英雄,被排除在勝利者的歷史書外。魯迅在《死》中著重強調了兩件事情,一是給家人的遺囑,勸誡家人“不要做任何有關紀念的事情” ,“忘了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蟲。” 第二件事情,則是直接的表達了他對外在世界是非的態度:“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魯迅這種尖刻正是他精英主義的外化,這是一種自我欣賞的與世界對抗的孤絕感,是一場自我認同與自我娛樂的狂歡。
“影”是魯迅意識中的精英主義的全部體現,生存于明暗之間的“影”通過自我犧牲式的反抗將個人意志得以最大程度的張揚,他反抗社會對個體的擠壓,將理性的規范等同于虛偽的形式,最大程度地追尋內心的自我沖動,尋找自我的本能,《影的告別》是一場奢華的浪漫主義的想象,使得魯迅得以在彷徨中的釋懷,實現表達自我意愿的愉悅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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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葉晨,1991--,吉林·通化,吉林大學文學院2014級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②魯迅,希望[A].魯迅全集(1)[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③魯迅,摩羅詩力說[A].魯迅全集第1卷[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④魯迅,摩羅詩力說[A].魯迅全集第1卷[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⑤魯迅,文化偏至論[A].魯迅全集第1卷[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⑥魯迅,文化偏至論[A].魯迅全集第1卷[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⑦魯迅,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A].《魯迅全集》第4卷[Z].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⑧魯迅,兩地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⑨魯迅,死[A].《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