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德全
單世聯教授的新著《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甫一出版即廣受學術界關注。在這部長達百余萬字的皇皇巨著中[1],作者依托極為浩繁的資料,圍繞希特勒其人與大屠殺其事兩個中心問題,以流暢而生動的描述,清晰而有深度的分析,帶領讀者回首并反省了這一發生在德國、發生在西方的黑暗歷史。雖然有關納粹德國與希特勒的研究一直是當代國際學界的重要論域,其研究成果及相關著述也早已汗牛充棟,但在漢語學界卻歷來少有發言權,上乘之作更是寥寥。在此背景下,本書無疑堪稱一部重量級專著,它開創了漢語學界納粹研究的新境界。深值一提的是,此書寫作持續20年,又適逢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得以出版,也是一位中國學人對那段歷史的最好紀念。
作為中國著名的文化理論、現代思想史研究專家,單教授對德國文化思想史的關注頗為深切與持久,從早期的《走向思維的故鄉》(1993)、《反抗現代性———從德國到中國》(1998)到《遼遠的迷魅》(2008)、《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2011)再到《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2015),不難看出這一研究脈絡的連貫。總體而言,新著《黑暗時刻》在學術理路上依然沿循了單教授一貫的研究風格:融歷史敘述、理性反思、情感體驗于一體,寓細節排比于宏大敘事;在研究視角上,依然選取了自己最為擅長的文化維度,不僅意在納粹德國的一些文化人物和文化行動,更期把握與希特勒、大屠殺相關的行為風格與思維方式。[2]全書體系嚴整,分上下兩卷六大篇目,其中,上卷三篇:“希特勒其人”“希特勒在德國”“希特勒與知識精英”;下卷三篇:“溯源大屠殺”“集中營世界”“奧斯維辛之后”;文末另附有推薦書目,頗便讀者按圖索驥,加深了解。
上卷三篇十六章,著重分析希特勒的個性、理念、行為與結局,通過希特勒與其身邊大小人物的關系,尤其是他與德國國防軍及一些知識精英的扭曲關系,展現納粹運動的社會基礎與文化后果。雖然不以歷史學為指向,但作者仍然十分注重史實的梳理,同時又有十分明確的問題意識。作者所關注的重點并不是希特勒作為惡魔、作為兇手的史實描述,而在于追問:對于希特勒這樣一個起點不高的底層人物何以在短促的時間取得“成功”?是什么樣的潮流、動力和機制使他做出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業”?這一點,將把我們引向德國的歷史和文化,引向20世紀的西方政治和軍事。于是,希特勒的權威人格與斗爭哲學、希特勒的軍事天分與藝術氣質、希特勒的政治取向與軍事戰略、希特勒與陸軍的合作與沖突,魏瑪民主政制及其癱瘓等相關問題成為被討論的重點。希特勒死后,曾有一些后來者將納粹、希特勒與“理想主義”聯系起來,對此,作者堅決予以駁斥,指出“希特勒留下的是現實世界的一片廢墟和精神世界的一片荒蕪。”“納粹主義不是尚未成功的理想主義,而是扭曲一切真實要求的虛無主義。”[3]聯系當下新納粹主義在歐美有所抬頭的趨勢,此論確有某種警示作用。
為了更好地展現納粹的社會基礎,理解希特勒多面復合的人格,作者還以頗為生動而流暢的敘事筆調,精細地描繪了希特勒周圍形形色色的大小人物,包括納粹領導集團的沙赫特、戈林、鮑曼、施佩爾、戈培爾,陸軍高級將領勃洛姆堡、弗里契、倫德斯特、曼施泰因、古德里安、鄧尼茨,反希特勒的間諜左爾格、克里斯蒂娜、科爾貝,知識精英施特勞斯、富特文格勒、里芬施塔爾、海森伯、海德格爾、阿倫特,以及身邊秘書、狂熱群眾、“納粹青年”等人物紛紛“登場”,構成了一幅“納粹文化”諷刺畫。德國史家伊恩·克肖(IanKershaw)曾言:“希特勒是一個籠罩在一片迷霧中的謎一樣的人物”,[4]其行為中有不可理解的一面,而通過把握這些來自不同階層的人物關系,可以從不同層面、不同側面展現希特勒“多變的、虛偽的、矛盾的、不確定的”[5]人格面向。
在展現希特勒與知識精英的扭曲關系時,作者提出了一系列可供討論的主題,包括音樂與政治的關系、電影與政治的關系、審美與政治的關系、科學與政治的關系、哲學與政治的關系,愛情與政治的關系。無疑,作者的視域相當開闊,尤其是將這些重大且復雜的主題置于納粹時代背景下加以呈現時,就更顯其張力與意義的深邃。“施特勞斯的悲劇”“指揮貝多芬的權利”、里芬施塔爾電影的“納粹性”“哥本哈根之謎”“海德格爾的錯誤”“阿倫特的愛與思”,所展現的雖然是個體在納粹時代背景下的無奈、彷徨與選擇,但其中卻蘊含著深沉且具普遍意義的人文之思。作者對這些主題的討論,處處可見其不囿于常說的獨立思考,常常發人深省。譬如對于藝術與政治的關系,作者告訴我們:“藝術的純粹性和相對獨立地位是近代以來的社會文化建構。……在現代極權體制下,藝術家根本無法超脫,藝術根本無法自由。……只有在擁有現實自由的前提下,藝術才能是自由的。”[6]這不是重復柏拉圖對藝術的批判,而是納粹德國帶給我們的啟示。對于科學與政治的關系,作者更滿懷憂慮地指出:
科學與政治的關系的另一方面是科學家應不應該研制大規模殺人武器?……科學的可怕之處首先在于它以為科學而科學為最高原則,追新逐異,而根本不會從人類存在、文明命運的角度追問科學的目的。唯其如此,戰場總是最新科學成果的展演之地,科學家們和將軍們一樣在殺戮中顯示成就。[7]
這當然不是聳人聽聞的控訴。回顧“二戰”和大屠殺的歷史,集中營設計、毒氣制造、絕育試驗、人體冰凍試驗、細菌戰,無不代表了當時科學研究的前沿狀況。如果沒有這些科學成就,大屠殺是不可想象的,戰爭也是不可想象的。即使在今天,許多國家不也是以最大的投入、用最優秀的科學家,在從事武器研究嗎?[8]這樣的質詢無疑具有現實意義,值得每一個有良知的人深深地思索。
下卷三篇十六章,以集中營為中心,探索大屠殺的起源、方式與程序,分析受害人、施暴者及相關人的心理模式與行為風格,重點討論“奧斯維辛之后”的精神狀況。納粹大屠殺的特點之一,就是它的“不可解釋性”,這導致了學界在此論域歧見迭出、莫衷一是。概言之,目前通常有兩種解釋思路:一種是文化主義思路,它重在剖析大屠殺與德國獨特傳統的聯系,認為大屠殺是德國反猶文化的后果;另一種是功能主義思路,即將之與現代性事件聯系起來,認為大屠殺是西方現代文明破壞性體制和技術能力的產物,是“德國現代性”的結果。這兩種解釋思路的重心不同,卻都確有所據、各具價值。然而,任何一種單一的原因均不足以完整、透徹解釋“絕對不可能”的大屠殺。正如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多伊徹(Isaac Deutscher)所指出的:“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巨大而兇險的人性之謎,這個謎將永遠給人類帶來困惑和恐懼。”[9]鑒于大屠殺的種種復雜性,作者綜合前賢各方代表性觀點,并厘清紛繁爭論、指陳諸種不足,進而提出了一種綜合性解釋框架:大屠殺基于建立“純粹的種族社會”的意識形態、現代組織和工藝技術、反猶傳統、原始野蠻等多種因素的混合,但希特勒以及他領導的黨衛軍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他人,甚至普通的德國人,也應承擔某種責任;統而述之,大屠殺是一種文化、是現代性事件、是原始行為。[10]應該說,這樣一種復合性解釋框架關照到了大屠殺的各個方面,是對目前大屠殺解釋域的一種拓展。
“集中營世界”是人間地獄,這里不僅有施暴者的兇殘與迷狂,更有人性的喪失,作者深刻地指出:“如果說文明社會的規范和理想、意識與情感,都是基于生的價值和活的存在而有意義的話,那么在奧斯維辛,‘反正都是焚尸場,一切人性、人道,包括恐怖感、羞恥感,甚至殘忍、冷漠,等等已經失去了主體與對象。”“從這個意義上說,納粹顛覆了生命的全部尊嚴和文明的基本價值”。[11]而更大的困境還在于,“奧斯維辛之后”,納粹給人類社會生活所帶來的巨大創傷與深刻影響,“因為大屠殺,人類生活中的一些極端難題、人性結構中一些潛伏著的矛盾都被呈現出來了。”[12]另外,作為一個組織、一場運動、一個政權的納粹、法西斯,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納粹的一些要素、一些傳統并沒有完全絕跡,直至今日,西方世界仍然有不少人數不多,但依然危害文明的小型右翼組織。“歷時12年的浩劫需要不止一代人來償還,這是文明世界的無力與悲哀。”[13]
關于“奧斯維辛”的多重后果及大屠殺之后精神生活的復雜性,要提供一個完整的、精確的分析幾乎是不可能的,作者通過“黨衛軍本性難移”“幸存者依然不幸”“文學奧斯維辛”“政治化的代溝”“新生三部曲”等章節分別從社會個體、民族國家的層面進行了多維度、多側面的反思。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啟示就是,西方的野蠻并未因其文明和藝術就消失,崇高的宗教道德,偉大的藝術作品,不但沒有避免甚至還支持了、參與了納粹暴政,文化藝術并不天生就擁有克服和戰勝野蠻的力量。在反思中,作者還對德國哲學家阿多諾提出的“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著名論斷進行了辨析,以此作為對大屠殺文化后果的一種回應。這一論斷涉及許多重大的文化、倫理、政治議題,而作為一個哲學/美學判斷,它指涉的是文化與野蠻的糾纏。在述評各種觀點后,作者給出了自己的判斷:“奧斯維辛之后”繼續原來的詩歌是野蠻的,因為它無視大屠殺的存在,但“奧斯維辛之后”仍然有詩歌,這是一種新詩歌、新的語言。[14]在本書末章(三十二章),作者評述、辨析了“奧斯維辛之后”的相關文化理論,包括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斯坦納文化理論、文化建構理論,這對于我們深入理解歐洲反猶主義的文化起源,認知啟蒙與大屠殺的關系,把握大屠殺的文化后果,分析文明為什么不能制止暴政反而還支持暴政,解釋大屠殺作為一個文化事實是如何被社會建構的等一系列重大問題具有非常重要之意義。同時,作者對這些理論來龍去脈之線索的鉤沉、梳理,尤其裨益后學在納粹研究領域繼續延伸前進。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本書所用資料極多,基本上囊括了目前學界有關納粹研究的絕大部分重要專著,另有大量回憶錄、雜記、采訪、文藝作品穿插其間。僅就資料的豐富性而言,此書不但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中國學人在納粹研究領域對于一手資料的使用不足,而且足可作為一般的中國讀者全面了解納粹文化的可靠指南。而在資料運用上,作者無疑是一個高手,如此紛繁復雜的材料,一經其手,便也有了一個言說的中心,立顯順理成章。在寫作手法上,也體現出作者鮮明的個性特征:其敘事生動而流暢,頗有“小說筆法”,以至于皇皇百余萬字巨著,讀來卻毫無枯燥之感;其所論嚴謹而深刻,且往往不囿陳詞,時常可見其攀登更高層面哲思的努力。通俗敘述與學語表述本分屬兩個不同的領域,作者卻可在其間自由穿行,從而使兩者得到了很好的融合。更值得充分肯定的是,作者在論述中所蘊含的深沉的人文關懷。在序中作者即強調:“這黑暗的歷史發生在德國,發生在西方,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應當屬于全體文明人類。”是的,回顧納粹大屠殺歷史,重溫這一“黑暗時刻”,絕對不是為了滿足“頹廢的感官嗜血欲望”[15],從更高的層面來講,“這是一樁拒絕消逝的往事”[16],對奧斯維辛及大屠殺的記憶,不僅是人類的一種道德義務,更在于“唯有當人們去研究這部黑暗的第三帝國的歷史并從中吸取教訓,才能阻止類似的、更黑暗的一幕在未來重演”[17]。
童世駿教授曾如是評價此書:“討論人性之復雜和現代性之幽暗的論著很多,揭示文明之脆弱和進步之難得的書籍也不少,但像本書那樣融深邃思辨與生動敘事于一體、集善之關切與惡之剖析于一身的著作,并不多見。”[18]細讀此書,在心品于字句之間而神會于作者之思時,愈覺此論之公允。
注釋
[1]單世聯教授現已出版著、譯20余種,其中,《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文化大轉型:解釋與批判———西方文化產業理論發展研究》《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是其全部論著中篇幅最大的三種,每本均在100萬字上下。
[2]單世聯:《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后記第1119頁。
[3]單世聯:《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頁。
[4]伊恩·克肖:《希特勒》(上卷),廖現玲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
[5]克勞斯·費舍爾:《納粹德國———一部新的歷史》,蕭韶工作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60頁。
[6]同[3],第400—412頁。
[7]同[3],第479頁。
[8]同[3],第479、480頁。
[9]杰弗里·亞歷山大:《社會生活的意義:一種文化社會學的視角》(2003),周怡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9頁。
[10]同[2],第546—647頁。
[11]同[2],第747—748、751頁。
[12]同[2],第996頁。
[13]同[2],第934頁。
[14]同[2],第1069頁。
[15]邁克爾·伯利:《第三帝國》(2000),李廣才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引言第2頁。
[16]同[2],第573頁。
[17]托爾斯騰·克爾訥:《納粹德國的興亡》,李工真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頁。
[18]單世聯:《黑暗時刻:希特勒、大屠殺與納粹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封底”。